幾近于傍晚的房間内,即使是四面的玻璃都有光傾瀉,然而因為厚重的書架和原本就并不明亮的初冬下午的天色而顯得室内仍然有些昏暗。
如果此時有人推門進來第一眼看到的當然是擺放在正中央的寬大書桌,環型的設計幾乎占據了半面牆的空間,然而下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除了書桌以外體積最大最顯眼的書架。
書架下書籍雜亂,橘發的一位少年正坐在其間。
他寬大修長的指節緊緊捏住掉落在地面上攤成雜亂不規則小山的書籍的一角,微微尖銳和泛涼的觸感讓他忍不住加大力氣,以此來保持微弱的清醒。
他不是卡斯伯特先生的親生子……
一直以來這都是德文萊茲不願意向任何人提起的秘密,或者換句話來說,其實這更加是母親勒令他絕對不要讓任何除了卡斯伯特家族親信以外的人知道的秘密。
母親讓他不要告訴任何人,德文萊茲當然是會完全服從地聽從母親的要求永永遠遠保守這個秘密,畢竟他也一直想成為卡斯伯特先生認可的孩子,這樣才能讓卡斯伯特先生喜愛他,就像卡斯伯特先生喜愛他其他的親生子那樣可以與他更親近一些。
然而事實上反複提起、永遠不要德文萊茲忘記這件事的卻是他的母親德莎。
“……”
身體開始發熱了,德文萊茲感覺到痛苦,但是他卻明白這是一場他下定決心要親自贈予自己的淩遲。
原本因為暗無天日的被收藏而常年累月保持着冰冷觸感的書脊被身體透過肌膚傳遞的熱度烘成滾燙的觸感,德文萊茲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他用力将那本放置在最上層而被自己的手指攥熱的書籍推翻,手指胡亂地摸到了更尖銳的東西。
那是他意識混亂後推倒的衆多東西中的一個,放置在桌上的茶杯掉落在地毯以外的地面上頃刻便碎成了碎片。
現在還不能失去意識,至少……現在不可以。
整個房間彌漫着濃郁的柑橘味,冰冷的味道纏繞其中,在平時因為味道清淺而常常被認為是貼近于冰水的味道,然而隻有在易感期完全沒有抑制劑影響下才能真正分辨出那其實更接近于血液的味道。
冰冷詭谲的、和它鮮紅火熱的外表看起來絲毫不同的生鏽一般的味道。
橘發的少年額頭濕透,掌心也滾燙得像是下一刻就會化掉,幾乎要沒力氣睜開而半眯起的金綠色眼瞳因為背着光而色澤暗淡,像是其中的生命力正在飛快地流失。
要堅持的……可是,她真的會來嗎。
從前,所有的人都以為作為卡斯伯特家的長子德文萊茲不會有任何煩惱的事情,都以為像他這樣從小就浸泡在家人的愛意和富裕美好的生活中長大的孩子理所當然的也像是泡在蜜罐中長大的蜜蜂一樣不知辛苦,高傲又自信。
但是隻有德文萊茲自己知道他有多麼膽怯。
他害怕很多東西,他喜歡的,也正是他恐懼的來源。
德文萊茲想要得到所有人的喜愛,但是又總是會擔心那份喜愛是否單薄、因此德文萊茲又害怕被喜愛。當被喜歡時便會忍不住去考慮那份重量是多少,是不是要付出等同或者是更甚的愛意,但是又擔心自己會自作多情,高估了自己在别人心中的重量。
露西亞……你會來嗎。
抑制劑的針管就被他丢在一邊不遠的位置,然而德文萊茲卻要自己長久地浸泡在這份情熱裡。和普通人的易感期不同,德文萊茲有嚴重的心理疾病,身體上的異樣帶來的痛苦并不深刻,然而由此引發的精神上的折磨才是最大的痛苦。
這種痛苦來得又猛又急,常常讓他感覺自己快要死去,正處在生不如死的邊緣。
這個樣子……會讓她可憐他、而因此減少對他的害怕吧。
地面一片狼藉,德文萊茲已經開始分不清是手在痛還是心在痛,也分不清握在手裡的是茶杯的碎片還是凝固的血液。
門似乎被敲響了,一開始隻是叮叮咚咚的幾下,然後變得又快又急,德文萊茲陷入昏迷,隻有不斷流出血液的手指輕輕動彈兩下。
門被破開,黑發的少女一進門就看見了倒在小小血泊中的少年,她飛撲過來,一邊焦急地呼喚他的名字一邊撥給了醫院。
露西亞沒想到德文萊茲的情況會這麼嚴重,她在軍用醫療課上學過治愈學内容,但是也并不清楚德文萊茲具體的情況,她看着德文萊茲一整隻手臂下暗紅色的血液驚慌得有點想哭,不斷的為他的手臂澆止血的法術。
“德文萊茲,德文萊茲……”
她嘗試喊他,但是橘發濕透的少年緊閉雙眼,回應她的隻有像是陷入某種極度痛苦的表情。
……
病房外,醫生笑着安撫了表情緊張的露西亞。
“别擔心,病人的情況并不嚴重,隻是手心有大面積的劃傷,并且因為是處于易感期而沒有使用适當的抑制劑和藥品才全身發高熱,推測病人暈過去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不過在病人血液内檢測到了有阻劑的成分,阻劑的話,還是建議盡量不要使用,雖然可以推遲易感期的時間,但是也不可避免地會加深易感期的不适感受……”
因為隻是普通的皮外傷和正常的易感期反應所以醫生沒有特别叮囑太多,露西亞全部都記下來,然後把醫生送走。
回到病房内,德文萊茲還沒有醒過來。
醫生已經給德文萊茲輸了抑制劑,但是告訴露西亞雖然現在使用了抑制劑但是由于德文萊茲在此之前頻繁注射過阻劑的關系所以抑制劑也許不會很快生效,不過她是Beta的話就沒有太大問題,病人醒來後好好安撫一下情緒就可以了。
露西亞坐回了德文萊茲的床邊,這家醫院因為是Alpha特供私立醫院的關系而診費高昂,不過幸而有免費的水果提供,病房也是舒适的單人間。
露西亞拿起一個橘子想剝,但是剝了一半又想到德文萊茲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于是就停了下來,為了避免那已經剝了的半個變得不新鮮,露西亞一邊看着德文萊茲的睡顔一邊吃起來。
德文萊茲學長果然應該還是聽到了傳聞吧……
不然他也不會明明是易感期卻放任自己不管,全身高熱地狼狽躺在那裡,書架邊散落一地的書籍和雜物,也許是他痛苦時失手打落的。
想來也可以理解,畢竟平時那麼溫暖陽光的一個人驟然地被告知學院裡面正在瘋傳有關于自己的負面傳聞,換成是露西亞自己也會很難接受的。
她咬下最後一瓣橘子,伸手為德文萊茲掖了掖被角,但是視線又觸及到少年紅透的臉頰,往日白皙的臉龐上透着绯靡的色澤,總是溫和彎起的唇瓣也泛着血色。
還是透透氣吧……
露西亞又把被角松了松,包括兩側的被子。
傾身扯松另一側被角時露西亞将視線越過德文萊茲的臉頰,收回時吓了一跳,橘發的少年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那雙金綠色的眼睛裡仍然有不清醒的意味,像是失去記憶的人投過來的無辜又脆弱的視線。
少年的臉龐精緻,顔色粉潤的像是下一秒就會柔軟得化掉,用一雙尚未清醒似乎對他做任何事他都因為迷茫而完全無法反抗的令人憐愛的目光望向上方,緩緩落到露西亞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