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則,否則……應星要以普通人的身軀承擔刑罰,丹楓即使輪回也無法撇清幹系,悔也好,怨也罷,良心的譴責,他人的謾罵……隻要還活着,哪怕已經嘗盡千倍萬倍的痛苦,也還是會有人不肯放過他們。如此折磨,我是不忍心看到的。”
向來穩重的聲音此時也有那麼一絲顫抖,景元本人說這些話的時候是不是也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呢?畢竟,無論最後是什麼刑罰,都是需要他簽字蓋章,甚至親自宣判的。
親手處決自己的好友,那該是怎樣的一種痛苦?
扶涯不知道,扶涯第一次感受到了所謂的窒息。
明明處罰結果還沒有下來,但光是聽景元這麼說,扶涯就已經覺得喘不上氣來了。
“鏡流、鏡流呢?她還好嗎?”深吸了好幾口氣,扶涯生硬地轉移話題。
屬于白珩的一線生機是被鏡流親手斬滅的,她怎麼可能不受影響!
“她……”景元看出了扶涯現在狀态不太好,便将事實修飾了一番,“她心有郁結,閉關調養去了。”
但如今草木皆兵的扶涯哪裡聽不出其中暗藏的兇險,當即就反問道:“隻是郁結?”
“……”景元一時半會兒還真的想不出什麼話來糊弄扶涯。
事實當然不會是“郁結”這麼簡單。斬殺那頭孽龍的時候鏡流的情緒就已經不太對勁了,景元見到她時,對方沉默地站在鱗淵境前,眼前蒙着一塊黑布,目光卻像是可以穿破重重阻礙一般,直直地釘在了高聳的建木上。
在鏡流看來,試圖複活白珩的丹楓和應星玷污了戰士的榮耀,這固然可恨。但是作為朋友,鏡流也不是不能勉強理解一下他們的想法。近千年的時光讓鏡流足夠看透很多事情,她比景元要更早想明白這次事件的必然,也更能體會到個中無奈。
一意孤行的丹楓和應星下獄,最終審判不日出台。鏡流認可仙舟的律法,但是心中的憤恨一浪高過一浪。
憤恨什麼呢?好友的偏執?【豐饒】的貪婪?還是自己的弱小?
明明握着手中的劍,鏡流卻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故鄉蒼城的戰場上,屍山屍海之中,血腥氣撲面而來,所有熟悉的一切都在她眼前破碎,沾上污穢,卑微如塵埃,肮髒如淤泥。
而她依舊隻能眼睜睜地看着。
“令使也好,星神也罷,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斬下。”
細碎的風聲将這番話語從數年前的夜晚帶到現在,景元的耳邊再次聽到這句豪言,卻是鏡流幾近自言自語的呢喃。
他倏然擡頭看去,隻見鏡流挑起劍尖,卷起流風,直指建木頂端之上,那是無窮無盡的宇宙。
從那一刻起,景元就意識到有什麼東西正在迅速崩塌,而他無力挽回。
“她也許,隻是累了。”
景元道。
他已經分不清這是在安慰扶涯還是在安慰自己了。
“那你呢?你不累嗎?”
“累啊。”
肯定是累的。可除了這一句之外,景元也說不出其他的東西了。
鱗淵境的風靜悄悄的,卷着遙遠的唱詞和紛雜的記憶,洋洋灑灑地沉進海裡。
丹楓和應星聽候發落,無論如何人生都戛然而止。鏡流累了,所以閉門不出要好好休息,自己不應該去打擾她。景元也很累,他還要操持羅浮的公務,一定也沒時間理會她。白珩……哦,複活失敗了,白珩還是在死亡。
還會有龍尊給自己準備點心嗎?還會有百冶跟自己鬥嘴嗎?還會有劍首指教自己劍術嗎?還會有骁衛跟自己一起逃課嗎?還會有飛行士和她駕駛星槎遊覽四方嗎?還會有人陪她胡作非為嗎?
染血的龍,蒼白的人,鋒利的劍,大局為重的将軍……可我的朋友們,又都在哪裡呢?
死亡隻是于萬丈平原上劈下的那一刀,真正不可逾越的是遺留下的溝壑本身。
扶涯從未如此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她怔怔地看着波月古海,水面上蕩起的一圈又一圈漣漪仿佛鎖鍊,一圈又一圈地纏繞着他們這些生者的心髒。水浪吞吐着海岸,某一瞬間又化身為不可名狀的怪物,一點點地啃噬着她的靈魂。
恍惚中,平靜的海面忽然掀起滔天巨浪,遮天蔽日地朝她壓下,四周厚重的水霧将她密不透風地包裹着,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心髒處的鎖鍊開始收緊,勒的她又漲又疼。扶涯無暇顧及心上的異樣,盯着面前天高的海浪盯到眼底發酸,終于等到這駭人的水牆猛地拍下,将她拍回到最初的最初。
荒涼,空洞,無休止地下落。是很久很久以前,一片死寂的宇宙。
習慣了呼吸,真空的環境就變得那麼難以忍受。可是呼吸這麼麻煩的一件事,她又是什麼時候習慣的呢?
——是她認可自己作為“人”存在時。可她忘了,既然是人,就總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冰涼的水滴落在臉上,扶涯恍然回神,發現海面仍舊平靜,剛才那些不過是她的幻覺。
但心髒還是難受,眼底還是酸澀,甚至那一點水滴滑落到嘴角處被品嘗到時都是鹹的,像真正的海水。
于是扶涯扭頭問道:“剛剛是有巨浪打過來了嗎?”
她不明白景元為什麼露出了那麼複雜的神色。
“扶涯,沒有巨浪,是你在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