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扶涯收起了架勢,像是什麼都不計較了一樣,語氣平常地邀請大家一起入座,有什麼事結束再談。
不知道有多少人狠狠松了口氣,環顧四周後各自選好了座位坐下。扶涯就近坐在了放着兩本書的桌子前,而厄爾蒂達毫無疑問挑了個離她最遠的地方。
“劇場演員出身的我為了籌備這次慶典節目可是掉了不少頭發,最終還是決定在最遼闊的舞台上,展示最盛大的演出,講述最不可思議的故事。”
星球級别的演出,舞台自然是宇宙,而故事的主角毫無疑問就是複樂園。
晨昏線沿着軌道緩緩轉動,而眼前的星球伴随着阿月的話音落下、陷入了一片荒蕪的黑暗。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啦……”
星星點點的燈光在星球表面亮起,溫暖得幾乎令人落淚。
“最初的最初,這裡隻有一座失樂園,在第一任園長——我的前輩,同樣是名假面愚者——的帶領下,一切都欣欣向榮,直到那場前所未有的恒星風暴。”
不知從何而來的磁暴轟擊着晨昏線上的冰塊,看不見摸不着,卻實實在在地撼動着看似不堪一擊的玻璃房,一下又一下,拍打着足夠渺小的包廂毫無規律地晃動,以至于上面都出現了逼真的裂紋,吓得不少人臉色蒼白,被絕望籠罩。
“别太緊張。”阿月輕笑出聲,适時打斷了衆人的驚慌失措,“作為一場完美的演出,這隻是增強沉浸感的一點小手段而已。”
與此同時,星球上的燈光也被黑暗漸漸吞噬,似乎在昭示不幸命運的降臨。
“後來,在星際和平公司的領導下,失樂園重振旗鼓,再創輝煌,再次成為了全宇宙最大的遊樂場,孜孜不倦地接待着來自銀河各地的遊客。”
碩大的禮花在眼前炸開,燦爛的光芒散盡後,無數飛船從晨昏線中穿過,如歸巢的蜂群般向卡門星湧去,仿佛不存在的阻隔讓大家覺得這些飛船觸手可及,近到甚至能感受到飛船表面材料的冰冷。
五光十色的燈帶覆蓋着星球的每個角落,來往的船隻絡繹不絕,接住了每一位遊客的期待,并贈予滿足。
“名震銀河的失樂園,一座為衆生搭建的遊樂場,獨獨剝奪了厄缪斯人尋找歡樂的權利。”
耳邊除了阿月的講述外還多了一首輕松愉快的樂曲,作為背景音樂給這段故事增添了幾分氛圍感。隻不過在聽到這句話後,歡快的音樂又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諷刺,令人心神一顫。
“笑容并不意味着開心,哭泣也不代表着悲傷。有的厄缪斯人一輩子也無法了解到的事實,所幸沒有發生在我和我的同伴以及我們的後輩身上。因為在一切滑向失控的深淵前,‘轉折點’到來了。”
阿月一頓,語氣驟然變得舒緩溫柔起來。
“我仍然記得,那是一個風很大的夜晚。”
為了應和這句話,星球上五顔六色的光點像被狂風卷起一樣飄散,一團團的飄飄蕩蕩,劃過晨昏線上的每一點,繼而飄進黑沉而無垠的宇宙,宛若一簇又一簇點亮黑暗的火花。
“世界之外的旅人摔進了劇場後院,帶來了新的生機。”
偌大的蒲公英從天外撲向卡門星,又在接觸到大氣層的一刹那燃燒殆盡,點點星火落在星球表面,生長出稚嫩但青翠的枝芽,令這顆在謊言中迷失的星球煥發出澎湃的生命力。
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與說風就是雨的遊客在那個盛滿清風的夜晚相遇,從此結伴而行。她們在劇場裡給彼此打掩護,代寫劇本、頂替演出,無法無天、胡作非為,最後終于撞破了這座劇場最黑暗的秘密——人體與器官交易,于是開啟了一場說走就走的逃亡之旅。
通緝令傳達至每一個遊樂場地,卻沒有驚擾前來尋找快樂的外來人群。通緝犯混進遊客裡随波逐流,然後來到了熱火朝天的賽車場,心高氣傲的旅人被刺激得親身上陣,在大獲全勝的同時也暴露了身份,車隊裡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向她們伸出援手,于是主角團再添一份助力。
轟轟烈烈的解救計劃就此展開,雖然一波三折,但好歹成功解決了這裡的麻煩。吃了大虧的反派勢力終于重視起嶄露頭角的主角團,為了暫避風頭,一行人流落海上被航行的珍寶号打撈起來,并通過胡說八道以臨時船員的身份留在了船上,結識了當時的珍寶号船長副手,一個迷糊到能把自己弄丢的小姑娘。
模糊了現實與想象的場景配合着話裡的内容在眼前一一複現,阿月娓娓道來的語氣像一場電影的旁白,既是在講述故事,也是在回憶往昔。
數年前的晚風拂過如今的遊客耳畔,頭頂枝葉搖曳,又随着冒失鬼的下墜而紛繁下落,明明都是虛影卻真實到令人下意識地躲避。房間的光線會因場景變換,連帶着并不喧賓奪主的音樂都能無縫銜接,将氣氛烘托到位。
抽象的通緝令以星球為畫布展現在衆人眼前,又因為上面故作搞怪的頭像而會心一笑。緊張刺激的潛藏令人不禁屏息凝神,往往又會在下一秒因主角的嬉戲打鬧而突然破功。
轟鳴的賽車,震顫的心髒,耳邊的歡呼聲将人拉回那個燃燒激情與生命的賽車場,仿佛他們也是狂歡的觀衆裡的一員,為精彩的比賽高聲喝彩,也是在鼓動年輕的車手争相赴死。
誤解,失控,指責,偏執……計劃執行過程中的阻礙牽動着觀衆的心弦,以至于在最後成功的時刻狠狠松了口氣,擦拭掉眼角不知何時湧出的淚花。
再度開啟的逃亡同樣緊張不失诙諧,配合劇情出現的實景互動也足夠令人驚喜。
“幹脆讓隕石砸下來吧!”某人這樣随口許願,然後他們就親眼看見流星從身邊劃過,攜着火焰直直地朝星球墜落。
衆人的視角跟随着主角團來到了海上,洶湧的海水拍打着玻璃牆面,一度讓人擔心是否會拍碎牆面淹沒包廂,也正在這時,包廂震動,竟真有一股力量将其向上拽起,好像他們也随着劇情進展而被珍寶号打撈。
新加入的小孩能迷糊成什麼樣?不僅把撈上來的物品不小心扔回了海中,連帶着自己也跟着翻進了水下,還需要主角團回頭去救她。然而就是這麼一個不靠譜小姑娘,扛着比人還高的斧頭将追擊的敵人打得落花流水滿地找牙。
至此,主角團集結完畢,她們飛天入海、上山下河,擁有同所有冒險故事一樣跌宕起伏的經曆,一次次地身陷險境,一次次地救人于水火,身邊的追随者越來越多,留下一段又一段蕩氣回腸的華麗篇章。觀衆們被沉浸感十足的演出拉回那段遙遠的曆史,彷佛自己也成了故事的親曆者。
“……故事的最後,一切都很圓滿。擅長迷路的小孩成為了最靠譜的船長,駕駛着珍寶号在海上吟詠風物;熱衷挑戰自己的賽車手成為了一名飛行員,披雲摘月征服天空這片新的戰場;曾經的鑲邊演員成為了一顆星球的領航者,許諾六生帶領着無數人奔赴久違的歡樂;從不停歇的旅人結束了這一站的行程,筆下記錄傳說與故事,帶着祝福與約定去往下一個站點。”
“臨行前,旅人為她的這趟旅途畫上了句号,她說——”
““我要把‘結局’寫進風裡。””
扶涯的呢喃和阿月的聲音一同響起,又淹沒在對方的聲音之下。這塊冰中的其他人沒聽到疊在一起的聲音,卻聽懂了這句話的意味深長,更有甚者直接從座椅上跳了起來:“【結局】!”
衆人紛紛向角落裡大驚失色的厄爾蒂達看去,對方的臉上寫滿了驚訝,瞪圓了眼睛緊盯着面前的星球,恨不得立刻沖出去掘地三尺,想必像她一樣為了【結局】而來的家夥都是大差不差的表現。
“别着急,尊敬的各位遊客。”清楚自己究竟投下了一枚怎樣的炸彈,阿月出聲安撫,不難聽出她語氣裡含着些許笑意,“慶典的壓軸好戲登場,怎麼可以沒有足夠熱烈的氛圍呢?如果想知道更多,就請先配合我這個蹩腳魔術師,完成一場精彩的魔術演出吧!”
她想幹嘛?所有人包括扶涯在内都一頭霧水,不論是為了慶典還是為了線索,大家都樂得配合阿月的話,順從地等待着她接下來的指令。
“首先,請各位拿出屬于自己的門票。”
一張張精緻而單薄的入場券在眼前攤開。
“然後,撕開它。”
任何人在聽到這種要求時都會有一瞬間的猶豫,然而阿月就像知道他們在猶豫一樣,立即補充了一句:“随便撕,這是必要的環節。”
于是大家紛紛狠下心來撕開門票,就在門票被撕毀的下一秒,宛若蝴蝶的金色花朵出現在了他們手中。
“喂喂,這算是魔法了吧。”星沒忍住小聲吐槽起來。
“最後,請各位高舉手中的六生花,為複樂園獻上最誠摯的問候。”
阿月的聲音就像帶有魔力一般,引導着所有人像舉起酒杯一樣舉起花朵,對準了眼前明亮得仿佛正在燃燒的星球。
“生命之下,歡樂無價。”
于是大家跟着複述。
“生命之下,歡樂無價。”
下一秒,花枝上的蝴蝶翩然翻飛,拍打着翅膀離開了栖息之地,像是受到指引一樣穿過玻璃牆面,不約而同地朝着卡門星飛去。與此同時,卡門星上的燈光也彷佛活了過來,攜着耀眼的金芒奔赴宇宙。
所有人都被這番變故震驚到說不出話來,但演出到這裡還沒有結束。
卡門星的天空随着黑夜的降臨而暗沉下來,阿月坐在喜樂門最高一棟建築的房頂上,仰望着幾乎可以照亮夜空的晨昏線,寒涼的冰泛着溫暖的光暈,近到仿佛觸手可及。原本搖曳的花朵如今翩然遠去,像飄搖的霄燈,像逆流的星雨。
熬不住大夜的風物詩早些時候就沉沉睡去,趴在阿月的膝上呼吸平穩。她輕輕撫摸着少女的長發,再次輕笑出聲,語氣松快地分享着自己的心情:
“我很滿意這個結局,所以請大家共同見證,這一定是令各位終生難忘的壯麗景象,也是我最期待的閉幕演出。”
知道【結局】的人心中都泛起了不好的預感,與阿月有舊的扶涯更是心頭一跳,整個幾乎都被不安籠罩。
“于是我們終将再次相遇。”
“我要盛大的慶典,世界歡歌。”
“我要永恒的瞬間,美好定格。”
阿月似乎想起了她作為歌舞劇演員的基本功,飽含情感地吟誦着唱詞般的【結局】。随着她的吟誦,自卡門星之上、自宇宙之外,數萬億隻翩翩飛舞的金色蝴蝶彙成一條璀璨的星河,環繞着眼前的星球流淌。
忽然,阿月停頓了一瞬,俏皮地加上了畫外音:“雖然【結局】無法删改,但你們還有未來,所以不必在此停留。”
剛剛還随着蝴蝶飛遠而漸漸熄滅的星球光芒再度亮起,金光從星球内部迸發,夾雜着磅礴的虛數力量迅速蔓延,潮水一般險些吞沒了阿月的最後一句話:
“于是我們終将再次告别。”
不能删改,但可以增添。
浩瀚的虛數力量将卡門星包裹得密不透風,像一顆懸在虛空中的琥珀般晶瑩剔透,卻也宣告着生命的終結與永生。
扶涯愣愣地看着這一切猝不及防地發生在眼前,不知從哪兒飄出來的一陣風掀開了面前的筆記本,吸引着扶涯的目光下意識地看去。
筆記本的最後一頁上,蝴蝶一般的花朵之中,四個小人的簡筆畫栩栩如生,而下面的空白處珍重地留下了還未幹涸的墨迹:
【開心就好,哪怕隻有片刻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