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在此之前,榮齡還需查明一事。
投籌會的前一日是十月十五,既為镔鐵局休沐的日子,又是下元水官大帝生辰。這日,大梁境内的道觀都會舉行齋醮法會,恭賀尊神聖誕。
榮齡趁此機會,光明正大地走入兩日前的晚上不得入的所在。
道觀不大,山門内置一尊銅鼎,鼎後是三清殿,緊貼三清殿的有一方小小戒台。
此時的道觀中彌漫着長香燃起的青煙,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榮齡一嗅,空氣中正是那日隐約聞見的桃花香味——不同的是,那日清淡,這時卻濃郁、霸道。沒一會,榮齡便覺頭疼。
可她仍往三清殿裡頭擠去。
待至殿内,隻見正中供奉着一人高的玉清、上清、太清三尊木塑,木塑顔色尚新,似左近才被請至此處。木塑周身纏繞着許多一指寬的彩縧。一鶴發道長正揭下一條條彩縧,再贈與衆人。
榮齡隻看了老道一眼,便曉得他不是那日的任何一人。
榮齡身旁擠過滿臉喜色的婦人,她高舉一條青色的彩縧。
榮齡攔住那人,好奇問道:“嫂子,我路過這裡,叫觀中的熱鬧引進來。”她一指婦人手中的彩縧,“這是什麼?大夥怎麼争着要?”
婦人一聽,熱心道:“你算是來着了!”她轉身一比三尊木塑,“這三尊木塑自大都長春觀而來,由長春道祖師白龍子親手鑿刻。為免途中宵小驚擾三清,白龍子又手寫九百九十九道彩縧,各條之上都設密符。三清木塑起運前,道長在三清手中各放一粒滾圓的金丹。到了保州,咱們将之請出,三清手中的金丹一顆都沒掉。咱們都說,全賴白龍子修為深厚,以九百九十九道密符彩縧保佑,這才叫三清在運送途中不動分毫。”
“所以,道觀中分的正是白龍子手寫的密符彩縧?”榮齡問道。
她隔着濃重的青煙望去,三清木塑身上的彩縧已被取下小半,露出其衣袍上繪有的由四種花瓣組成的四時花圖——最裡頭是桃花瓣,次一層是荷花瓣,往外是菊花瓣,最外頭是君子蘭。長春道以四時花圖為标志,取“四季有時,随時而為”之意。
這恰映合其主張——長春道不出家苦修,也不除情去欲,認為結婚、食葷甚至與人争鬥都是“随時而為”。
因其教義簡單,又暗合人性,白龍子在廬陽府創立長春道後,短短十年間,它的信衆已遍布大梁。遑論兩年前,建文帝微服南下,與白龍子論道一宿,甚為投契。他老人家回大都後,便延請白龍子将祖庭遷至大都。
那之後,長春道的名望更是一日千裡。
榮齡不信佛、不問道,萬事隻論己心。然而,當三清身上的彩縧無風自動時,她也生疑,世間莫非真有神迹?
“是三清顯靈!”有人高喊,“白龍子長樂無極!”
“白龍子長樂無極!”愈多信衆一面念着,一面跪下叩拜。
為不在人群中突兀,榮齡跟着伏身。
三清殿中的氣氛更加狂熱。
自三清殿出來,榮齡繞着院子走了一圈,可此時的觀中隻餘剛留頭、正在清掃落葉的小道士,再沒有神秘來客。
榮齡自道觀後門出來,想了想,輕點側牆躍起,落在王序川院内。
王序川臂間綁了襻膊,正搬一盆結滿花苞的山茶出來。
見榮齡悠然自後院轉來,他沉默一息,這才問她:“驚蟄娘子今日也來窺視道觀?”
榮齡自知翻牆而入不算雅正,但…
“江湖兒女自不拘小…”話剛出口,她就覺得不妥,她頂着缁衣衛的名頭,王序川又是樞密院的檢祥官,他二人如何都算不上“江湖兒女”。
于是,榮齡一頓,改口道:“出門在外,不必太拘小節。”
王序川看她一眼,繼續抱着山茶換盆,沒再說什麼。
榮齡跟過去,贊道:“好俊的抓破美人臉!”她伸手摸了摸葉子,揪下一片,“隻是看着不大好,有些蔫耷。”
看見榮齡手中的葉子,王序川臉色一變,向來雲淡風輕的面上浮出不滿,“驚蟄娘子,辣手摧花非君子所為!”
他隔開榮齡,不讓她再接觸山茶。
榮齡“喂”一聲。
看着王序川護食的架勢,她也生出不滿。
想她榮齡,在南漳養了一見山台的名貴山茶,莫說一盆抓破美人臉,十八學士、恨天高,連那深山罕見的金茶花,都有個十盆八盆的。她若認南漳第二養花好手,絕無人敢應第一。
她不過揪下一片黃了的葉子,王序川心疼個什麼勁?
不過,王序川自大都來此查案,想來不會專門在保州買山茶,加之抓破美人臉在大都尚有一些,于保州卻是難尋的奇珍,莫非…這花是王序川自大都帶來的?
大都至保州少說也有三百裡,他費心巴拉地帶着一盆花上路…
“難不成,是心上人所贈?”榮齡睜着一雙大眼,好奇道,“怪不得王大人當個寶貝。”
王序川瞥了她一眼,轉頭又專注地給花移盆、施肥,并不理她。
看他又在盆中撒入一把雞骨,榮齡忍不住喚他,“王大人,你再施肥,這心上人的山茶可真叫你養死了。”見王序川看過來,她雙指夾起那枚黃葉,“人吃得太飽都要撐死,何況花呢?”
“山茶喜肥,卻也不能日日滿漢全席。”榮齡揚起下巴,肯定道,“追的肥減半,保你的花半月内水水靈靈。”
王序川半信半疑,“驚蟄娘子懂花?”
榮齡一拍胸脯,正要說些豪言壯語,轉頭卻看見自己日日做工舊得不像樣的衣裳,“郡主在南漳養了一院的花,”她輕咳一聲,編了說辭,“她忙不過來時,缁衣衛要幫忙照看。”
王序川“哦”一聲,依言減了一半的肥,“驚蟄娘子,”他正往盆中培土,頭埋着,看不清神情,“我聽說,郡主去年往大都送了十盆抓破美人臉,可都是她親手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