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至亥時,大都燈火已暗了大半。
但那一大半并不包含分布于皇城四周的各處高門,其中便有隆福寺旁仁壽坊中的二公主府。
亥時正,伴随隆福寺中響起悠遠的鐘鳴,一陣微風拂過巡邏中的公主府私兵。
帶隊小将警覺轉身,“誰?”他拔出長刀,試探指向空無一物的前方。
“頭兒,你困得眼花了吧?沒人呐。”一人搓了搓眼。
小将也說不清那奇怪的感覺——他曾在西北前線打過幾年仗,生出一些對危險的直覺。
那陣微風拂過脖頸的一瞬,暌違日久的直覺忽在靈台警醒。
可小将轉念一想——此處是大都,是聖上最為尊貴的二公主的府邸,哪個不要命的有這膽量、有這功夫擅入府中?
他回刀入鞘,心道罷了,許真是自己看錯了。
其實,小将的直覺并未有錯。
那陣微風來自兩道騰挪于房頂、院牆,舒展于燈光與黑夜的身影。
一直到西北一處僻靜的院落,榮齡悄然落在正中的空地。
她側耳細聽,院中并無其餘人。
“真是奇了,總歸也是驸馬的院子,怎的在如此偏僻的位置?”她環顧四周,奇道,“我瞧這院子離榮沁的鳳栖院得有一炷香的腳程。”
因萬文秀回家歇幾日,夜裡随榮齡來的仍是功夫卓絕但嘴笨如牛的萬文林。
聽見榮齡的吐槽,萬文林想半天,才回了句“西北是乾位,驸馬住在此也不錯。”
榮齡一噎,心道咱倆說的是一回事嗎?
推開院中正房,二人又往東閣間的書房摸去。
看過楠木做的書案、多寶格,榮齡的目光落在窗下同樣用楠木做的羅漢榻。那榻上置曲腿榻幾,幾上擺一整套茶具。
榮齡走過去。
她并不精深茶道,但身在皇家,總學過一些。更不論張廷瑜是個喝茶狂魔,有些閑情總擺出一整副道場。榮齡跟在一旁,瞧也瞧得熟了。
隻見茶筒中放着紫檀做的茶則、茶匙、茶夾,茶針則擺在茶巾旁。
榻幾旁還有個提籃,裡頭放了數隻黑釉茶罐,存些各地的茶。
榮齡取過提籃,一一打開茶罐,湊到鼻下細聞。
有岩骨花香的武夷大紅袍,有鮮嫩清高的西湖龍井,更有鮮醇高爽、清新回甘的六安提片…
俱是些珍奇,但又珍奇得尋常的好茶。
她再打開提籃的第二層抽屜,裡頭有三隻琉璃作的透明小罐。
榮齡取過,湊到窗邊細瞧。
第一隻罐中裝的是幹花,待她打開蓋子,一股清寒的香味散入空中,是梅花。隻是用梅花做茶…并不算常見。
第二隻罐子裝的果仁,她取出一粒,是松子仁。
等取出第三隻罐子,榮齡看向罐中狀如果脯的幹條,心中有了猜測——若她沒想錯,這當是佛手柑。
梅花、松仁、佛手柑,這是…每年正月初二的三清茶會飲的三清茶…
榮齡垂首盯着晶瑩地反射窗外月光的琉璃罐,眼神複雜。
見她久久不語,萬文林以為是有了難處,“郡主,可有事?”他問道。
榮齡微微歎氣,“無事,我隻是…”
隻是…隻是進一步證實了一些她本不希望為真的推測。
過一會,榮齡道,“文林,咱們再找找,看房中是否還有偷藏起的女子相贈之物。”
萬文林雖不明白,為何要找女子的相贈之物——這院子是驸馬的,驸馬自然會有公主的贈物。
但他一貫對榮齡言聽計從,“是,郡主。”
于是,二人分工,榮齡翻更裡頭的卧房,萬文林找此間的多寶格。
可半晌,仍一無所獲。
榮齡直起身子,四下再看一圈。
這時,她的目光落到地面——鄰近床柱的地闆似有壓痕,那壓痕四四方方,正與床柱的形狀相符。
這床…莫非叫人挪動過?
可她再一想,蔺丞陽用的是一架極為沉重的楠木床,若無必要,為何要挪動它?
她再走回書房,望向窗下的楠木榻與榻邊的書案、多寶格,這才發現它們也都叫人挪動過。
榮齡慢慢走向羅漢榻,“想來他們不放心,都已搜過。”她猜道,“咱們方才白忙活了。”
“他們…他們是誰?”萬文林問道。
榮齡意味深長,“自然是不想叫蔺丞陽出事的人。”
不過,她設身處地地想,若她長了蔺丞陽那般整肅到有些變态的性子,她會如何處置這份隐秘又禁忌的戀情?
是會一味逃避、時常壓抑…
還是在無望中生出企盼,在無明的長夜一遍又一遍地渴求、回望?
她想,一定是後者。
既是這樣,那蔺丞陽便不會隻滿足于留有一張繡帕、一份三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