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郦珠再次撐開窗,望向後方。
蔺丞陽已縮成窄窄的一道,可他仍未上車,而是目送她遠去。
兩個将要在各自的處境中溺斃的人就此有了交集。
瞿郦珠頭次覺得,那個冰冷的皇家、那些輝煌但與她毫無關系的宮宴都有了一絲微茫的意義——有道身影不厭其煩地告訴她,她不是獨一個。
甚至,她開始企盼宮宴。
在心中看清這分心思時,瞿郦珠吓得摔碎了自己最喜愛的鈞窯茶盞。
可待偷眼四望,她的宮中仍一片死寂——太子不會來,紫陌東風也吹不到窗前。
誰會在乎一個不起眼的東宮良娣,又有誰能猜到她的一分晦暗情思。
瞿郦珠一次又一次地将隐秘的目光投向蔺丞陽。仿若多看一眼,她便能汲取一分撐下去的勇氣。
直到——
她難涼的視線撞到同樣回望的眼神。
那一瞬,西山最美的桃花也比不過瞿郦珠心中盛開的花海。
但人性貪婪,很快,她便不滿足于這神魂的交錯。
瞿郦珠聽說,蔺丞陽最喜食錦祥齋的松仁酥。她買了些,又讓旱蓮尋了人送去都察院的公房。
她未讓人言明是誰人相贈,但有一種奇異的自信——蔺丞陽定能猜得出。
果然,下一回相見,他尋了機會與太子攀談,與她擦肩時,低低道:“多謝你的松仁酥。”
瞿郦珠的耳朵尖都熱起來,這樣隐秘、炙烈、挑釁的快感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
旱蓮也曾相勸,道是這事若敗露,不僅瞿郦珠自個,便是瞿氏都要陪葬。
瞿郦珠明白厲害,待蔺丞陽熱了一陣,又冷下來。
誰知蔺丞陽在一個僻靜的角落攔下她,瞿郦珠吓得幾要尖叫。
“你這是何意?叫人上了心又撇下,浮浮沉沉的便是你的手段嗎?”
瞿郦珠一面是拼命抑下愛意的痛苦,一面卻是叫情人誤解的慌亂。她本就心智不堅,當下更是被诘問得淚盈于眶。
“我沒有!我隻是…蔺丞陽,我怕。”
蔺丞陽的憤怒偃下來,又化作濃重的憐惜,“我明白,我不會怎樣的,我隻想明白你的心意。”
又過幾月,二人的生辰次第到了。
蔺丞陽贈了瞿郦珠一枝她永無法佩戴的孔雀钗,瞿郦珠回贈一張繡有蔺丞陽表字與一句詩的帕子。
正是這張含義大膽的繡帕,二公主榮沁與蔺丞陽鬧了個底朝天。
可查了半天,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怎樣都懷疑不到從未正眼打量過一次、那個卑微又醜陋的東宮良娣身上。
蔺丞陽懊悔道:“我不該拿出來瞧的,可我忍不住。”
瞿郦珠便想了個法子,找出一套自家中帶來的、從未用過的紫檀木六君子。她指着茶則、茶針、茶夾的細微處道:“我家中有巧匠最擅微雕,此處有我名字中的‘郦’字,定沒人能瞧出來。”
蔺丞陽喜不釋手,又将之故意放在顯眼的塌幾之上。
這一舉動像極了他們拼命壓抑、又歇斯底裡地想要宣告存在的戀情。
可本就畸形的種子,注定開出危險的花,結出淬了毒的果。
在長春觀的那日,旱蓮除了并非候在二仙庵,而是随往丹桂林把風,其餘的并未說謊。
她再次看到瞿郦珠時,瞿郦珠漲紅了一張臉,那張臉上有恐懼、慌亂,可更多的,卻是興奮。
旱蓮心中一沉,暗暗嚷了一句“天爺”。
也許這便是因果。
既有惡因,便是再防備、再當心,也終有償還果報之時。
因而,即便旱蓮偷偷配了避子湯叫瞿郦珠喝下,一個月之後,她仍害了喜。
旱蓮用力扣住瞿郦珠的腕子,“良娣,你莫天真,這孩子不能留。”
瞿郦珠明白——太子幾年未碰她,這喜脈若叫太醫把出便是一個死。“我知道,我知道,”她落下淚,“旱蓮,你給我幾天時間,我想讓丞陽知道,我們曾有過這樣一個孩子。”
而當蔺丞陽得知這一消息,他眼中先有一喜,但轉瞬,喜色又化作無邊苦澀,“郦珠,對不起,是我的錯,叫你受苦了。”
為防落胎藥過于傷身,他托了幾道,尋來專瞧了一輩子婦人症的老禦醫開出的藥方。
故事說到這裡,榮齡已能猜到結局。
果然,旱蓮已慢慢平靜下來,冷着嗓音說出血淋淋的不堪。
“可良娣服了那副藥,當夜便血流不止,她掐着我的手,不住問道‘他為何這樣狠心,他要殺了我?’”
瞿郦珠的眼中也沁出血,“為什麼,我究竟做錯何事,到最終家人不得、友人不得…便是戀人,也不得。”
她的眼中黯下去,如餘晖落入永夜。
可她忽又攥住旱蓮的手,用力地、絕望地,“旱蓮,他既狠了心要殺我,你幫幫我,也叫他永堕地獄。”
這句話落,瞿郦珠的一口氣如蓬絮散開。
在僅有的旱蓮的哭泣中,那個與她一起長大,叫她豔羨也惹她憐憫的小姐走完了僅僅廿三歲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