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個瘦弱的孩子跪倒在地,膝蓋迅速便被地上那些石頭的碎屑劃破了。他在呼吸,鼻腔裡充斥着血甜腥的香氣……就在今天白天,四十七号一拳打中了他的鼻子,讓他可憐地直流鼻血,那傷口現在仍然在他的神經上留下一個折磨的印象,時時刻刻提醒他傷疤的存在,尚未愈合,突兀又鮮明地燒灼神經。
他沒有名字,日後他會被稱為“裁決者”,然而此刻這個榮譽光輝的稱号還不屬于他。在翡冷翠的這間修道院裡,有五十個孩子,按照進來時所展示出的實力依次排序,他是最末尾最羸弱的五十号。
貴族不能有傳承下去的姓氏,五十号記得,哥哥說姓氏是連接起親人的橋梁,是讓人們在無盡海洋中找到自己族群的航标,無論從前是否見過,隻要兩人得知彼此雙方的姓氏相同,都會第一時間明白對方是自己的親人。
但是——哥哥的面容隐沒在黑暗中,隻露出一雙沉着的眼睛。在他們分别之際,哥哥說,貴族不允許将自己的姓氏傳承下去,在每一個貴族孩子出生之後,教會便會賜那孩子一個名字與姓氏,象征着女神的恩寵,實際上卻是神對貴族血脈姻親的斬斷。祂用這樣簡陋的方式阻止着貴族形成整體的認同感。
哥哥也有自己的孩子了,在一個月一次的假期裡,五十号偷偷翻出了修道院的牆,看見了那個小小的嬰兒。
那是個女孩,她的名字叫做諾瑪·弗拉。一個并沒有運用任何典故的名字,非常平庸俗氣。五十号曾經偷偷幻想過,倘若哥哥能夠有資格給她起一個名字,她應當會有一個富寓祝福與典故的好名字,在口齒之間吟哦,能讓人想到淑女身上的香氣。
五十号看着自己的頭頂,哀沉地歎氣——漂亮的彩色玻璃,雕刻的充滿神性的紋路,在教堂之中休息,總會讓他感到心神安甯,仿若躺在女神的手心,女神輕輕地撫摸着他……
如今,宿舍是回不去了:他們這些排序在二十五之後的人,是沒有資格有一件自己單獨的屋子的。所有男孩擠在一張小小長鋪上,空氣中滿是汗臭,夜晚便鼾聲大作,讓人不得安甯。那本就不是五十号喜愛的場景,何況他白天正遭了一頓打,餘怒未消的四十七号與他的朋友們應當不會放過他,他的被子裡會滿是冷水和圖釘,不具備睡眠的條件。
他挨打的理由,五十号一想到就覺得好笑:四十七号被二十号嘲諷了一番,說他擊劍的方式不夠直接果斷,矯揉造作,像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四十七号不能夠打過他,憤怒隐忍在心中,想要找一個人發洩,悲哀地發現以自己的名次,能欺淩的竟然之後零星的兩三個人。
他選中了沒有朋友也沒有實力的五十号,僅僅是出自洩憤地毆打了他一頓。五十号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事,在這所為了選拔而建立的修道院内,本就沒有公理與德行,他是最弱的,也就必須吃下所有人的惡意。
暴力與邪惡是會被傳遞的。他是食物鍊的最底端,于是所有折磨都向他集合。
但是五十号并不為此痛苦。
這是女神制定的制度,而女神是不會犯錯的,他隻需要接受、忍耐就好了。隻要他向着女神證明了自己的忠心,總有一天,女神會被他打動,賜予他祝福與共鳴的力量。
在這一批進來的孩子裡,隻剩下他沒有覺醒共鳴。這也是五十号淪落至此的緣由:即使他認為自己已經花費了百分之二百的心情去信仰女神,卻仍舊沒有任何覺醒的迹象。那些嘲笑他的人偶爾描述覺醒的感覺:“輕飄飄的,女神的聲音從雲端傳來,感到莫大的榮幸與幸福,好像自己也變成了女神身邊的一片雲,渴飲着祂的馨香與榮光。在經曆了那樣的時刻之後,凡俗的日常便讓人覺得索然無味。”
五十号不禁神往,恨不能以死觐見,以達彼岸之境。
他堅信自己總會覺醒的,他是最虔誠的信徒,如今所遭受的一切,不過是女神對他意志力的考驗。與其說他懷抱着堅定的信念,不如說他不能夠抛卻這一堅信,否則自己便難以在生活的折磨之中堅持下去,這是他在苦水中唯一抱負着的浮木。
五十号挪動了一下自己疼痛的身子,将自己的頭顱靠在了女神像的腳邊。冰冷的大理石讓他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讓他幸福地微笑起來:這種冰冷讓他感受到自己正與女神貼近着,這親近讓他腦袋暈乎乎的……
夜晚的教堂,不會有人來,那些不虔誠的孩子們,他們隻會在夜晚呼呼大睡、打牌、鬥毆、喝酒。白日的教堂會有修女與神父們在其中祈禱,但夜晚這裡冷寂得仿若一座墳墓,一間小小的棺材,他可以鑽進去,從中找尋安甯與慰藉。
即使身上滿是淤青與傷口,腸子都在絞痛,五十号躺在地上,如蝼蟻般仰視着黑夜裡僅被月光照出些許部位的女神像,仍然自認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寂靜,隻聽得到自己的聲音,整個世界所有人都排除在外,隻有他一個人……遠離了所有的喧嚣與痛苦,寂寞也讓人感到安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