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陣颠簸之後,馬車降落着地了,而姜蕪飄渺混沌的意識也因此清醒,睜開了眼睛。
她坐直了身體,講師瞬間回到了她的體内,駕車的仆人提醒她可以下車了。她拉開了車簾,一步跳了下去。
降落地正在她的住宅大門之外。
單看她的房屋,仿若什麼都沒有發生,植株還是那麼旺盛而茂密,呈現出一派繁茂的氣象來。德萊坐在庭院的椅子中,手中正捧着一本書,聽見響動擡起頭來,一看見姜蕪便驚喜地瞪大了眼睛,毫無儀态地向她沖了過來。
他似乎是着急要擁抱她,又在即将相貼的那一瞬間停住了腳步,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姜蕪注意到德萊憔悴了許多,那張漂亮的臉如今失卻了血色,眼底一片烏青,眼睛裡也有了些紅血絲,看來在她離開的時間了,發生了些不好的事情,讓他并沒有能夠睡上幾個好覺。
姜蕪穿過他的身軀往後看,那些廊下恭候的仆人也有些惴惴不安之意,隻勉力保持着自己的儀态,對主人的恭敬,而垂首默然靜候着命令。
然而她仍然能夠從他們的面色情态中體察到某些細微古怪的情緒——
焦灼的,不安的,仿若正在什麼可怖的威脅之中。他們無一例外地輕微顫抖着,似乎在某一時刻就會小腿抽搐跪倒在地,爆發出一陣無法壓抑的驚恐尖叫,喪失正常生活的能力。
姜蕪輕輕歎了口氣,去摸德萊的臉,而對方登即便捧住了她的手,将自己的面龐持續地盈滿在對方的手心,輕輕磨蹭着,像是小貓在親昵主人,發出咕哩咕噜的聲音那樣。
他的動作充滿了依戀,姜蕪能夠感受到。不僅僅是他那種一貫的獻媚讨好,還有些别的東西藏在裡面——德萊這手無寸鐵、羸弱的凡人正陷在憂慮之中,精神緊繃,因此正在從對她這更有力量的主人的依偎中尋找安全感。
他茫然地笑了一下,顯露出了一些妥帖柔軟的溫柔,輕輕說道:“您回來了……”
姜蕪點了點頭,任由他捧着自己的手蹭臉,也并不收回,隻是問道:“發生什麼了?你們似乎都非常不安——德卡斯特呢?”
按她離開前的道理,聖子閣下應當也被囚禁在這所住宅之中不能走動。而直到現在,她都還沒有看到對方的身影,仿佛他是不見了或者死去了。
但無論如何,德卡斯特是不會死的,這是她唯一可以确信的事情,這個世界上誰死了他都不會死,這是他令人豔羨的天賦。
聽到德卡斯特的名字,德萊的眼睫輕輕顫抖了一下。他似乎有所觸動,驚擾了翻飛的思緒。他垂下眼睛,聲音如同歎息一般,說道:“聖子閣下現在應當是在聖塔前,您可以去見他……”
他哀傷地看向姜蕪,情緒低落:“您去看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了……我過去其實對聖子閣下有一些恨意,總不明白他憑什麼那麼崇高。但現在不了。我明白他為什麼能夠稱作是‘聖子’了,我敬佩他。”
德萊的話語讓姜蕪眉心一跳,她隐約猜測發生了什麼要讓德卡斯特奉獻的慘事,乃至于德萊出此感歎。德萊松開了她的手,她便立刻轉身離去,向着聖塔的方向竭力跑去。
一路上,映入眼簾的場景讓姜蕪感到窒息:僅僅是最平和、最不應該有動亂的主教們的住宅區,此刻都充滿了血腥氣味,仿若人間煉獄。她奔跑時路過無數窗棂,姜蕪分明從窗戶處隐約看到了無數吊死的人影,在他們各自的家中靜默地伫立……
她終于到達了聖塔附近。
無數的、看不清盡頭的人群整齊地跪倒在地,他們或穿着神職人員的衣服,或隻是最平常普通的居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富貴的有貧窮的。他們形成了無數個平行的、鱗次栉比的同心圓,而圓心正是恢弘伫立的聖塔。
他們都閉上雙眼,面頰緊緊貼着地面。人們親吻着髒污的、滿是血腥的泥土,絕無任何不滿之情。他們的口齒之間正在呢喃着什麼,聲音微小得像是蟲子的嗡鳴,信徒吐露祈願,卻又害怕驚擾神明的安睡,而姜蕪卻能夠從那些低語中感受到他們的痛苦與絕望。
這一幕與夢中姜蕪所見實在太過相似,跪拜的人群,絕望的呼喊,仿若死去也會感到歡樂的狂熱虔誠,絕望與痛苦滋生了信仰,而信仰又使得人們對痛苦的存在逐漸麻木……一股被冰封的感覺從神經末梢爬上脊背,讓姜蕪的身軀進行一陣無法自主控制的戰栗,她的思緒仿若被閃雷擊中,幾乎要和他們共同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