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提出質疑,或者對喬表态獻媚,這些事都是冗餘的、沒有效用的。孩子們隻是靜默地低下頭顱,表示自己聽到了,随即繼續進食。
——畢竟修道院内雖然并不禁止暴力,但倘若把用餐的桌椅、盤子等物損壞了,卻仍然會按照規章制度受到懲罰。在這所修道院内,打人殺人的罪孽遠小于在打鬥中不小心弄碎一個白瓷的碗。人命是最最不值錢不珍貴的。
孩子們心照不宣地将目光放在裁決者身上,而少年正斂下眼睫進食着,像是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不知道那樣,呈現出一派無辜的特征。
下一秒,裁決者将刀叉放在了桌子上。并沒有刻意的用力,鋼制的刀叉在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卻清晰地落在每個人的耳朵裡。裁決者掃視了一圈周圍虎視眈眈的目光,呼吸一沉。
——他敏捷地翻過木制的椅子靠背,整個人如同一隻老鼠一樣從室内竄了出去,往外奔逃。
這一聲響仿若一個開戰的訊号,一聲發令槍響。安坐着的孩子們看着裁決者的身影,都露出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容。他們倒是不慌不忙的,隻是統一站了起來,排起了隊,進行着歸還餐盤的行為。
等做完了這些事之後,他們才遊刃有餘的、像是群攻抓老鼠的貓一樣,向着獵物追逐而去。
裁決者奮力在修道院中奔跑着。
他的發熱症狀還未完全痊愈,此刻手腳發軟,骨骼都像被運動磋磨了。奔跑時激起的冷風迅速帶走了他身上的體溫,把那些因為運動而産生的汗珠也吹涼成了冷水,在他的脊背與衣物之間濕潤潤地沁着,讓他感到又涼又疲憊,隻想就地仰躺,一動不動。
然而他不能停下,裁決者深知這一點,那些得到了喬的命令的孩子們會像鬣狗一樣對他窮追不舍,一直折磨他直到禮日的到來。即使他們中的某些人其實并沒有度假的打算和樂趣,但是被神父喬鼓勵的、群體性的捕獵和暴力行為已經足以讓那些瘋子興奮了。
單個地折磨他,對于他們來說固然是無趣的,然而群體性的施暴卻能夠誕生别樣的獨特快樂。
……如果他不想要痛苦得生不如死的話,在禮日的前幾天内,他必須找個地方藏起來。
這些受訓的孩子們所在的區域大緻分為兩個闆塊——一是平和的、沒有争端的“生活區域”,他們在裡面接受教育、進食、休息。即使喬并沒有明令禁止他們在這些地方進行打架鬥毆,然而那些不能損壞的物件本身就足夠束手束腳了,因此他們默契地通常并不在這些地方進行打鬥,維持在着表面上的和平。
而另外一處,則是“自由區域”。那是被劃分出來的一大塊的空地,他們會在上面進行實訓,學習魔法與共鳴的使用,在行課之外的時間内,也通常會在那裡進行暴力行為。任何事在那裡都是被允許的,喬默認他們彼此傷害,進行着原始的優勝劣汰。
裁決者與姜蕪兩次相見的欄杆也正是在“自由區域”的某個角落。他通常是被欺淩了、毆打了,像是一具屍體一般躺倒在地上,無人在意,便在天色漸黑時爬向那裡,希求一個命運饋贈般的相會,與某個好心的人相會。
裁決者正在往那個地方趕——那裡有着可供遮蔽的葳蕤綠茵,勉強算是一個避難所。倘若在生活區域躲藏,若是磕碰了什麼物件,鬥毆中打砸了什麼,喬必然會把損耗歸根在他的頭上,再因此為借口做些折磨的事情,反而是得不償失了。裁決者甚至神父在折磨人上的惡趣味,不得不竭力規避。
眼看着即将要進入那片熟悉的草地之中,然而無論裁決者怎樣竭力地邁動腳步,怎樣努力向前——他就像一個踩在跑步機上奮力往前跑的人,腳下的履帶兢兢業業地把他往後推,因此無論他怎樣努力也前進不了實際上的一步,與地面永遠保證着相對靜止的狀态。
裁決者漸漸感受到呼吸困難。
從鼻腔、口腔,流淌進肺部的空氣渾濁起來,像是……漸漸凝固的膠體。他感覺自己像是琥珀中動彈不得的一隻飛蟲,枉然地扇動着翅膀,卻難以做到任何改變。
裁決者停止了自己的動作,他轉過身來,看着面前的人。
——追上了他的、最快的最積極的幾個孩子。三個人,裁決者記得他們的編号,七号,十六号,二十五号。他們或許從前不記得他,但裁決者作為低位的弱者總歸是需要記住強者們的編号與面孔的。
這三人頗有私交,算得上朋友,而在三人的小團體内有難免有地位之區分,顯而易見,編号就是他們劃分地位高低的準則。
七号作為他們之中最強的那個孩子,站在其餘二人一步之前的位置。她是個終日沉默面孔冷白的女孩,頭發簡單地挽在腦後,穿着統一制式的白衣,身形瘦削,像是随時會被風吹走那樣,倒并不顯示出加害者的兇悍。
裁決者呼吸艱難,明明是在吐納空氣,卻隐隐感覺自己仿若在一個窒息的過程之中。流淌進他身體裡的那些氣體都變成了濃稠渾濁的膠體,堵塞阻止着他的基礎生命活動,讓他眼前一陣一陣湧現缺氧的發黑。
……他想起來了,七号的共鳴能力正是控制空氣中微小分子的狀态。這種讓人防不勝防、凡是生活在非真空中的人們都難以規避的能力也使得她有了如今的排名。即使她并不精于體術,身形算得上羸弱,但仍然少有人敢于招惹她。
七号看着她,眼神中隐隐帶着不忍的哀傷。她說:“五十号,其實我對你并沒有什麼意見和想法,但我确實很想在禮日回到家中,和我的母親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