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雙腳切實落在了地面上——聖彼得港,都铎家族的群墳之前。仆人們将棺材挖到了地面上,空氣中是淡淡的泥土腥氣。被講師所傷、腹部留有一個血洞的裁決者面色蒼白失血地坐在椅子上,向她露出頗具無奈意味的笑容。
姜蕪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随意地坐在了他的旁邊,髒污的地上,抱着自己的膝蓋。
“刈割者閣下——”裁決者拖長了聲音叫她,是一貫的戲谑口吻。姜蕪不想回答,隻随意地揮了揮手。
“主教小姐——信使小姐——我的第一個朋友——”裁決者慢悠悠地繼續說道,喊着那些本不該出現的稱謂,口氣倒是始終都平穩而輕松。
他坐在椅子上,姜蕪坐在地上,二人之間有一個成年人半身的高低差。姜蕪仰頭看去,裁決者隻是垂着腦袋也向她看來。他的紅發随意地披散着,有的便垂在了二人對視的視界之間,零散的、一縷一縷的,像是布藝品用于裝飾的穗那樣,随着裁決者的呼吸而輕輕顫動,莫名讓姜蕪感到一陣煩躁。
“原來你知道,我以為你不知道。”姜蕪說道,表情是略帶茫然的無奈。看來眼前的裁決者是知道前兩段旅途發生的事了。
“我知道,并且記得清清楚楚——所以,親愛的,現在的我,也仍然不是真實的我,隻是過往曆史的一個虛像,對麼?”裁決者笑眯眯的,即使是在提問自己驗證是否為僞物,看起來卻仍然是心情很好的樣子。他說:“您在時空中穿梭着想要改變我的人生,我已經明白了,真是辛苦呢。”
“我們的前兩次相逢,分别讓我建立了對外界的仇恨與對内我的仇恨,實實在在地将我誘導到了現在的境地裡。我承認那兩個時間節點足以改變我的命運。”裁決者古怪地笑了一下,問道:“現在這個時刻,又為何能夠成為我人生的重要時刻、乃至于讓您前來拜訪呢?”
過往兩端時光中姜蕪曾經窺探過的、他身上那些青澀茫然已經完全褪卻了。裁決者複而成為了姜蕪所熟知的那個遊刃有餘的、光鮮亮麗的、油滑的大主教裁決者大人。他比起從前的自己變得成熟而強大,然而姜蕪心中煩悶卻愈遠愈烈,像是一團火一樣燒得左心發疼。
她不說話,隻是站了起來。裁決者始終看着她,眼珠直直地望過去,臉上帶着悠然的笑意。
姜蕪站到了他的面前,裁決者腹部有傷,行動不便,隻得癱軟在椅子上,雙腿自然垂下,倒是顯示出了幾分可憐。姜蕪将自己的一隻腿強硬地卡在了他的雙膝之間,俯身下去,略微低頭,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裁決者眯着眼睛,為這份貼近表現出動容幸福的神色,臉上略微浮現一層陶醉的薄紅。姜蕪冷笑一聲,愈而低俯,臉貼近他的臉,直到二人額頭近似相抵,中間的距離不過能夠插進去一張紙,雙方甚至都能感受到對方近在咫尺的額溫。
姜蕪伸手,雙手握在了他的脖頸上,以兩隻手掌形成了一個鐐铐似的形狀。
女人的手緩慢地加重力道,掐住他。手掌溫熱的溫度自脖頸處薄薄的皮膚傳來,仿若要加熱皮膚之下流動的血液。姜蕪愈而用力,毫無憐惜之意,隻是想要緩慢地折磨他、令他窒息死去那樣,使得裁決者陷入漸進趨緩而迷亂的窒息之中。
由于他們的面孔貼得很近,姜蕪能夠感受到裁決者逐漸紊亂不穩的呼吸打在她的皮膚上。在窒息感之下,即使他出自本心而不反抗,身體卻也不自覺地深呼吸,力圖竭力攫取氧氣而避免因此死去。
然而是到了能夠殺人的程度,姜蕪手上的力道已經到了極緻,隻差擰下來他的腦袋,裁決者也隻是安靜地看着她。那雙瑛綠的眼睛裡甚至隐隐有笑意,帶着一片令人作嘔的溫柔之情。
姜蕪都已然聽到對方被掐得肌肉相接之處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響,喉嚨抽氣的長嗤聲。裁決者已經呼吸不過來了,然而表情仍然是那麼安甯溫和,如同浸泡在母親羊水中的嬰兒,依靠與他者的接觸而非呼吸獲取氧氣。
姜蕪松開了手。
裁決者深呼吸、抽氣。他的脖頸上已然留下了一個無法被忽略的掐痕。紅的、深重的,甚至能夠清晰地看到施暴者的指印、纖長手指的走勢,是一個暴虐的證明。
在緩過來之後,裁決者的臉色相較先前更白,卻又在面孔上浮現出一層赧然的绯色。他露出了一個遺憾的表情,說道:“我以為您會殺了我。”
不說這句話還好,說出口姜蕪更是憤怒。她略微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就那麼想死麼?”
說到底,她這一路上作出的所有事都是為了阻止裁決者的死亡,而他的死其實有很大原因可以歸結于他自己就是一個想死的人。裁決者沒有任何求生的欲望,否則他有千萬種方法可以逃脫眼下的困境,掙脫囹圄,即使大業不得實施,也大可以苟活于世。
裁決者搖頭。他伸出手,去握住姜蕪的手,又低頭下去親吻她的手背,吻她的每一個指節,甜蜜地說道:“我不是告訴過您嗎,我最大的願望與幸福,就是死在您手裡呀,信使小姐……”
一瞬間,他流露出的那種脆弱、惘然在姜蕪眼中與那個修道院内羸弱的少年重合,讓她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确是同一個人,有着相同的靈魂。
裁決者擡起頭來,看着姜蕪的表情。他遲疑說:“您很悲傷……是因為我快要死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