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蕪在第二天的早晨醒來,離開家中乘坐馬車依據教會的指令前往城中拜訪菲奧納·杜波依斯女士的宅邸。這位女士是國境内第二大城市帕爾納基的總督,而依據地方教會的反應,帕爾納基近日出現了異樣的魔力波動,但卻并沒有大惡魔活動的痕迹。根據遞交到姜蕪手中的資料,菲奧納總督并不像其他總督那樣日日駐守在自己的領地,而是一年中至少有八個月生活在翡冷翠中,隻有過于炎熱的夏季才會回到帕爾納基。
馬車一路行走,穿過大街。依據地址,菲奧納居住的地方是翡冷翠城市的西部,以富庶著稱,所居住者多為官員或富商,而菲奧納的庭院就算在西城區裡也算得上是華貴龐大,位居最好的位置。當姜蕪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被庭院外反季節的橄榄葉上反射的亮閃閃翠綠欲滴的顔色照得腦袋發暈。
她甫一下車,府邸的守衛便殷切地過來迎接。在昨日姜蕪便已經令德萊送過拜帖,而一位大主教秉公的拜訪,即使是總督也不敢怠慢。此時正當守衛要領着姜蕪馬車的車夫前去休息,便有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從府邸内的玻璃連廊内傳來,守衛連忙拉開了門。
一個身影從連廊的門裡閃出來。一個中年女人,她穿着羊絨的披風,在已經回暖的春季仍然把自己裹得厚而臃腫。然而即便如此,姜蕪還是能從她的身形中看出她瘦瘦高高,踩着皮質的靴子,整個人如同剛抽條的白楊一般伶仃。
菲奧納女士依據資料上來看,也不過四十多歲,然而此時一見面,那挽成發髻的棕發中已然夾雜白發。她瘦得驚人,能從五官中看出她本來應當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然而此刻竟然已經顴骨突出,骨骼分明,臉部無肉可挂,眼下烏青明顯,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疲憊,甚至隐隐顯得神經質了起來。
菲奧納去握姜蕪的手,慢半拍地挂上一個溫和以表歡迎的笑:“——您就是刈割者閣下吧?歡迎、歡迎,請随我進屋。”
那隻握住姜蕪的手骨節分明,皮膚松松垮垮地浮在骨骼上,簡直是一把骷髅架子。掌心濕冷,令姜蕪幾乎要打個哆嗦。她連忙笑,連連點頭,對着菲奧納擺出一副和藹的樣子。
自此牽手,菲奧納竟便沒有松開姜蕪的手的意思。這顯然并不符合社交禮儀,姜蕪與她的關系沒有親密到這種地步。然而姜蕪猜測她恐怕精神不安,下意識便如同抓着稻草般地依賴着自己這教會中來的所謂“有權利者”,便也不刻意去松手,如被一隻膽戰心驚的幽靈引路一般,一路随着菲奧納往府邸内走。
穿過玻璃的連廊。這種建築結構在翡冷翠并不多見,倒是更寒冷一些的地方會用連廊在冬日保溫。早晨的太陽灑下來,把玻璃以及固定着玻璃的鋼絲都曬得閃閃發亮,到了一個幾乎叫人難以直視的亮度。連廊裡比室外的溫度要更暖和很多,也許在牆體内燒了炭。
姜蕪很快身上就出了汗,然而一看菲奧納。這女士仍然如畏寒般地略微佝偻着身子,瑟縮着,不知道是心懷憂慮恐懼還是身體反常地過度畏寒。女人愈深地握緊了姜蕪的手,幾乎誘發疼痛,而她全然不知,隻口中絮絮念着什麼,一味地往前走。
這種異樣的表現更是讓姜蕪警惕。菲奧納的身上隐隐有着不尋常的魔力波動,姜蕪能夠以鬼差的本能感受到那是某種與惡魔類似,但更加零散、更加古怪的氣息。她并不是惡魔,但也許和惡魔長久地生活在一起過,乃至于整個人被浸潤上了惡魔的特質。
穿過走廊,進了屋内。有仆人拉開了房子的門。菲奧納拉着姜蕪走進去,剛一踏進去仆人又把房間門關上了。房間裡還燒着炭火,火爐頂上是塑成花卉形狀的香膏。整個屋子裡又甜又暖,吸一口都是膩膩的香料氣息。姜蕪隻覺得自己多呼吸幾次,簡直肺都要燒幹了。
姜蕪落座,菲奧納坐在她的對面。終于松手了。有女仆上來給姜蕪倒花果茶,茶壺裡泡着水果的切片,底部還有未融化完全的糖塊,姜蕪嘗了一口,甜得齁人。她忍住要縮成一團的表情,看向菲奧納,說道:“總督女士,您身體不好麼?”
菲奧納也喝了口茶,長出一口氣,作出一副享受的樣子,聲音輕緩地說道:“不再青春之後,我變得越來越怕冷……翡冷翠還要好一些,帕爾納基實在是太冷了,就算是爐子裡燒着炭火,我也手腳冰涼。”
姜蕪盯着菲奧納的臉。她看起來實在孱弱,一副随時會暈過去的樣子,時時刻刻都倔強地咬着嘴唇。姜蕪問道:“您是一直身體都不太好,還是經曆了某件事後才不好的呢?”
與惡魔相逢、被惡魔侵襲的人往往會身體虛弱。即使不被奪走生命,惡魔這種造物也極易蠶食人的生命力,使得受害者一天比一天虛弱,一天比一天精神不濟,最後病死。
菲奧納的身子随着姜蕪的問話明顯顫了一顫,然而她在怔愣一瞬後,卻搖頭,咳嗽了一聲,說道:“不。我從生下來就是這樣了。我是早産的孩子,自幼畏寒。”
從她的表情中,姜蕪察覺不出她是否是撒謊,換了個話題,問道:“您離開帕爾納基,偌大一個城市沒有總督,會不會有運轉不周的情況?”
但發自内心的,姜蕪看她的樣子,并不覺得她能夠擔任好一個城市總督的位置。統治他人總是耗費心力的,而菲奧納則是一副連日常生活也艱難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