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一個讓自己感到熟悉的同類,是她所認可的同類。
平心而論,伊無并不希望他就如現在這般溫良地步入死地。
但是——要是說自己能為了他做到什麼地步,那也不至于。
她野獸的目光永遠隻會靜靜地在旁邊注視着他,冰感透明的白色眼珠子中蘊含的感情也表裡如一。
假使哪天太宰治深陷泥沼之中,緩慢而呆闆地下沉着,下沉着,伊無也隻會在一旁的高地上淡然地旁觀着他的墜落,那時,他或許會伸手觸摸向天空中的一輪白月而後感歎着自己不會獲救嗎?伊無不知道,但伊無不會伸出手攬住他的手。
伊無無所謂,太宰治是很聰明的人,比她要聰明很多,如果他都無法拯救自己從泥潭之中,她又能做什麼呢?
像是伊無曾在正常醫院裡看到的披着床單獨舞的精神病人一樣。
一切的症結在于他們自己。
隻要記錄便好。
隻要旁觀便好。
剝離,從中剝離。
在心裡剝落與他相關的記憶,放入過量防腐劑保鮮制成鮮活跳動着的死标本吧。
痛苦思考着的伊無停止了四處扭動。
一直觀察着他的太宰治微微笑着歪了下頭:
“嗯?小白是想要說什麼嗎?”
她難得地坐直了身體,雙眼平時着太宰治的眼睛,似是要從那虛無的一潭死水中撈取到什麼核心一類的東西。
“我會旁觀。你下次再自殺的時候,我會旁觀。自殺還是活着也好,那都是你的事情,你的決定,作為你的同類,我隻會記錄下與你有關的一切,記錄你曾經活着。”
太宰治的眼神一瞬驚喜,而後很快恢複平靜。
“這樣啊。伊無似乎果然總是能給出讓人出乎意料的答案呢。”
一臉認真地說着“我會看着你死”這種話什麼的,還真是小白會做出來的事呢。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太宰治卻沒有很開心。
這讓他充分地意識到了小白和他是不同的人
即使此刻他們緊緊相貼,并排坐在路燈下,昏黃的燈光隻籠罩在兩個人身上,好像是無形的囚籠将周圍的黑夜隔開,他們也仍存在着不可忽視的距離。
距離感。
約等于。
不安全感。
雙手交疊乘在腦後,太宰治任憑海風風幹他的衣服。
降臨人世已逾年,她已經是一張初具顔色的白紙,淺淡的墨在她身上洇染開來。
是不是,将她徹底地塑造成與我别無二緻的顔色,這種距離感就會消弭了呢?
他瞥向一旁大腦過載思考的伊無,惡向膽邊生地想着。
“小白,你的,我的,所有人的生命都有什麼意義呢?人不過是因為有母親的分娩而存在着,沒有意義行屍走肉地将就着,若是沒辦法了解這份生的話,被死亡所吞沒又有什麼妨礙呢?”
太宰治活着追求着生命的意義,他用死來了解生。
生命有什麼意義呢?伊無不知道,甚至“生命”這個詞對她來說也隻不過是課本上晦澀難懂的一個字符,她被迫學習着。
她無法像答題一樣給出正确答案,于是隻能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所想。
“不知道…可能生命就是沒意義吧,但是我活着就可以創造出來一些東西吧,意義什麼的,你看,我以前連這個字怎麼念都不知道,現在我都知道意義的意義了!總是要比死了強的。”
這次反而輪到太宰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她的答案顯然是一個近乎耍賴的答案,意義沒有意義,太幹脆,太原始,太簡單了。像他這種總是試圖将事情解析透徹的人,永遠也不會給出這樣的答案。
伊無不想再思考這些費腦子的話題了,一定是剛剛掉水裡的時候太宰治腦子進水了,才會沒事閑的想這麼多費解的問題的!
要回去把太宰治腦子裡的水空幹!救救哒宰!
她還不等太宰治想要進一步說些什麼,提溜起來地上的太宰治,她捏着他的雙頰強迫他和自己頭碰頭,眼對眼,大聲叫喊着:
“别想那麼多了!腦子痛痛的,太宰跟我回家吧!”
說罷,竟是直接霸道地将人打橫抱起,直接化身黑旋風向港(黑大樓席卷而去!
“回家!我們回家!回家睡一覺就好了——”
太宰治也并不感到冒犯,他甚至還在伊無懷裡蹭了一下。
“好吧,那麼小白就帶我回家吧。”
……
伊無一回到港(黑大樓直奔卧室,倒頭就睡,她睡覺後,太宰治又像伊無一樣直奔首領的卧室。
推開門,與外面白熾燈明亮的豪華港(黑走廊仿若兩個世界,這裡沒有開一盞燈,幾乎所有的窗戶都關着,拉着窗簾,唯有森鷗外面前的那一扇落地窗沒有窗簾遮擋。
哥特式的裝修,床上在夢裡還在呻吟的老頭,唯一明亮的落地窗前站着的男人的背影,病沉的迷霧活在這個房間裡,每個人都是它是食物,它不知疲倦地吞食着。
太宰治看了眼床上閉着眼昏睡的枯瘦老頭,覺得他還真是無趣。
連一點樂子都提供不了的可憐老頭。
森鷗外站在落地玻璃窗前,背對着太宰治和首領,直面着從高處俯瞰的橫濱夜景。
直面着他的野心和欲望。
他聽到了太宰治進來的腳步聲,但是他并沒有回頭。
“太宰君,又去和伊無玩了嗎?你還真是喜歡伊無啊。”
森鷗外發出意味不明的笑聲,太宰治心裡的警鈴大作。
“是嗎?比不上森先生你對蘿莉的狂熱呢。”
他面上仍是笑嘻嘻地打着叉。
“我自然也是像疼愛愛麗絲一樣疼愛着伊無的,畢竟她也是我的養女啊。”
他轉身的同時向左後方撤開一步,讓開那扇能夠俯瞰整個橫濱的落地窗,歪頭笑着看太宰說:
“太宰君,要來這裡看看橫濱的風景嗎?真可惜,窗隻有一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