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母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她捏着茶杯的指頭也因為過度用力而泛上蒼白,而真打算進書房的遲延甯也因為遲霧這句話而停下步子,靠牆而站,好整以暇地看着這場鬧劇。
遲霧明顯感覺到遲母的語氣不虞,好像從小到大的記憶都是這樣,一旦他生出想要遠走的念頭,甚至都不是遠走高飛,僅僅是稍微往遠處摩挲前路,便要讓遲母的情緒落到最底端。
遲母鮮少對什麼事展現出絕對的掌控欲,與遲霧相關的事就是其中一件。
遲霧又想起上輩子,遲母甚至死前還在籌劃挑選他的又一個聯姻人選。
遲母的壓平嘴角,緩和了些表情,問:“你想去哪?”
遲霧說:“歐洲那邊,哪都好,想看看不一樣的環境,而且蘇賀年畢業就準備去那邊了,我也想和他一起去。”
遲霧打着腹稿,盡量編造出個合适的理由,來一寸寸地試探着遲母的底線。
遲母卻僵硬地笑了笑,說:“外面很危險的。”
又是這句。
聽外面的人說,他十三歲的時候被綁架過,差點兒就被撕票,那段時間遲母情緒低迷了好一陣,連屋子的門都踏不出去,後來還是李醫生來了後加以照料,将他被歹徒綁架後導緻的記憶混亂治療好後,遲母才跟着受了不少安慰,病情好轉過來。
遲霧不大記得那時候的事了,許是記憶錯亂的副作用,十三歲前的事他都是有時清晰有時模糊,就像是大腦裡循環播放着一部老電影,有時播放器壞了,影片稍加卡頓,他的記憶就也一并跟着模糊成了一團猙獰的像素點,隻能依靠着遲母的一句句話來拼湊過去,他甚至覺得他的腦子就是在那時候受損的,所以才導緻他現在一碰見抽象的數學公式就腦袋暈,這算是老式播放器的自我保護機制嗎?可能吧。
遲霧說:“沒那麼危險,我已經長大了。”
他拿捏着尺度,接着說:“或者,我想去南方,聽說那邊的山水很漂亮,或者我去那邊的分公司任職也好,可能我就是三分鐘熱度,一段時間膩歪了後就自己回來了。”
遲母的臉色卻始終不見好轉,她下意識地看向遲延甯,那意思如同逼問他方才同遲霧說了什麼般,仿佛遲霧這突如其來的想法都是因為他。
遲延甯看着突然對準自己的矛頭,倏地莫名嗤笑了聲,扔下句:“爸找我。”便轉身推門進了書房,随着門關合上,這道小世界裡的遲母再次看向遲霧。
遲霧接着問道:“不行嗎?”
遲母不置可否道:“該睡了。”
而後她便重重地放下茶杯,轉身走另一端樓梯上了頭,而後卧室門聲“嘭!”得一響,宣判着她的絕對反駁。
遲霧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樓下暖光攏着的空蕩蕩的客廳,倏地覺得,他現在這個要求估摸着放在别人家要被扣上叛逆期的名頭,但在這個圈子裡,出國就像是搬家一樣極其罕見,真不是什麼刁難人的要求。他不過稍微試探了那麼句,遲母就忍無可忍。
也是,他過去從來沒踏過過這條泾渭分明的界線。
李醫生還沒走,這場鬧劇結束後,她從原來的視覺死角裡走出來,單肩挎着工具包,一手拿着報告單,她不緊不慢地走過去,卻在經過樓梯口時漫不經心地擡眼瞧了遲霧一下。
遲霧看見她笑了下,很淺淡的笑,讓人分辨不出其中意味。
李醫生走了。
隻剩下遲霧一人。
遲霧沒急着回去,而是就那麼站在樓梯口梳理着思緒,他現在有些想不清當初到底是因為什麼被劫持,又是怎麼被救出來的,隻能記得陷入一片黑暗的恐懼後,再睜開眼,就看見了病房裡緊緊抱着自己的遲母,以及神情複雜的遲父,還有站在一旁仿佛事不關己的遲延甯,還有站在床尾冷漠地記錄着數據的李醫生。
那時候的李醫生不過才二十歲出頭,因為優異的成績與出色的發展潛力被遲家聘來,而李醫生在外頭最為出名的也是她的心理疏導能力,能夠抹去一切陰影殘留,如同洗腦般,遲霧甚至想,是不是李醫生抹去了那段記憶。
遲霧還記得那段時間,遲母經常抱着他哭,仿佛眼淚流不完一樣,而他也覺得特别痛苦,莫名得心悸,也跟着一同流眼淚,那段時間也是噩夢做得最頻繁的一段時間,李醫生幾乎一天要為他檢查五六次。
遲霧告訴自己這是為人父母的擔憂,是正常的,可他又覺得那擔心是超脫于他世界之外的東西,他感受到的更多的不是擔憂,而是恐懼,來自遲母的恐懼。
她遠比他還要怕。
當晚,遲霧又做了夢。
算是噩夢嗎,他不知道。
但是夢裡還是那個孤兒院,一堆孩子在做遊戲,而他站在角落處手裡捧着本書,看不大清書上的内容,卻能看見他手掌的大小,約莫是八九歲的樣子。遲霧還看見了身旁還站着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比他高,卻比他還要瘦,身上穿着破舊醜陋的衣服,像是别人不要的舊衣服,不大合身,緊貼在身上,應該穿着也不舒服。
遲霧這次開口說話了,他隻說了一句話。
“可以别走嗎。”
對面那個孩子沒說話,隻是牽住他的手,吧他引到一個角落去,而後從懷裡掏出個熱着的包子,一塊塊掰開遞給他吃。
遲霧看不見那個孩子的臉,但是能看見他的手一直在抖,他還看見角落處有一隻被拴着的土狗,土狗脖子上的鐵鍊格外粗重,感覺随時會壓垮那隻土狗的脊梁骨,随着動作還發出陣陣清脆的撞擊聲,那隻狗在盯着他看,盯着那個包子看。
包子吃完了,夢也醒了。
遲霧醒來後隻覺得全身乏累,好像半夜夢遊去跑了三次馬拉松一樣筋疲力盡,隻想癱死在床上。
他看了眼時間,還早着,才六點鐘,他就睡了五個小時。
遲霧拿起床頭的捕夢網,萬般珍惜得摸了摸,才又放回去,直接起身開始收拾。
他一切都弄好之後直接套上校服出了門。
時間還早,于南還沒下班。
他現在特别想去見于南,這種念想不知為何格外強烈,如同個進入爆炸倒計時的炸彈,在他腦袋裡壓迫着決斷一切的神經,逼迫着他去尋找于南。
于南在孤兒院的時候也要穿不合身的舊衣服嗎。他那時候能吃到熱包子嗎。昨晚溫程安有接着跟蹤他嗎。
一切的一切,遲霧都想知曉。
車停在便利店門口。
遲霧并未直接推門進去,而是站在玻璃窗外,透過窗戶去看裡頭站着的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