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不想看于南哭。
遲霧把車開到郊區無人處,停在路燈旁,開着暖氣,将車窗降下條縫隙,冷風摻雜着兩片雪花往車裡刮,但很快就被暖氣的溫度吞噬進去,雪落到腿上融化,鼻息間停留着點兒清冷的味道。
車窗前是路燈投下的暖光。
這樣的環境也讓人不自覺地放松下來。
遲霧調撥出來首輕音樂,才身子往後一靠,視線看着前窗上的小片冷霧。
這後隻有音樂聲在緩慢流淌,沒人開口。
于南看了眼遲霧的側臉,發現遲霧正垂着眼在看手機,屏幕微亮着,角度側擋,剛好繞開于南的視野,他看不見手機上的内容。
遲霧正在查看張民楊的資料,他現在隻想讓這個傻逼爛人快點兒滾出于南的世界,最好這輩子就腐爛在監獄裡,再也沒有機會近于南的身。
他無法想象于南被張民楊那樣的人領養後都在過什麼樣的日子,吃不飽穿不暖,還有張民楊那句話裡的“藥”,以及一個個不堪入耳的字眼,幾乎都像一根繩子将他纏繞住,鞭撻着他。
遲霧經曆過死亡,所以他覺得死不可怕,一輩子都孤獨無望、隻能癡等着死亡的降臨才是最可怕的。比起罪名,人類更懼怕宣判前對供詞的陳述,那才是真正的淩遲。
但奇怪的是,張民楊的資料格外簡單平庸,甚至可以稱得上一眼就望到這輩子的結局。少年辍學成了小混混,之後順着一條昏路走到黑,幾乎不能沾的東西都沾了個遍,最為嚴重的還屬賭博,他領養于南那年也是賭博最嚴重的時候,欠的債達到了個一輩子都償還不清的天文數字,而在領養于南後,他試圖出售些錄像,至于錄像内容,有偷拍,一小部分的主人公是陌生人,而絕大部分是于南;還有直白的錄制,主人公隻有于南,内容是欺辱暴力,但都沒賣出去,原因未知,這條路無果,不久後于南搬出去了,搬到了蘇賀年之前查到的租的房子裡,而同年年底,張民楊又去孤兒院裡收養了個孩子,還是個男孩,名字未知。
再之後,那個男孩也搬出去了,張民楊卻突然被讨債的找上門,四處躲竄,再之後,莫名就出現了于南毆打張民楊緻殘一案。
于南入獄,此中三年,張民楊卻過活得風生水起,沒了讨債鬼的圍堵,也沒了金錢方面的憂慮,他得到了于南前幾年所有的存款,但這絕對不足以讓他生活如此滋潤。
遲霧幾乎一瞬就想到。
于南就像是一場賭局中先扔出去的初始賭注,他被犧牲後,籌碼堆疊着加倍,一招成,錢入兜,自此吃喝不愁。
可,是誰置下的賭局,隻為讓于南被扔出去?
遲霧覺得越查越亂。
就好像,于南是被所有人緊盯着的囚在籠子裡的鳥,一聲令下,所有兇獸都争先恐後地撲上去将他撕碎。
張民楊這樣的人居然能在外逍遙至今。
屢次能看見他将走向死局的時候,他總是會以另外一種更惡心龌龊的手段來扭轉局面。
而最詭異的是,當初蘇賀年順手查張民楊這人時,查到的有關于南入獄這三年,張民楊的人生直接被劃分出層無法窺探的空白,而在簡淩查到的資料裡,這三年也是一句話匆匆帶過。
“遲霧。”于南叫了聲。
遲霧将手機鎖屏,看向他。
于南說:“有點兒冷。”
遲霧連忙把窗升起來,又故意把手伸過去,說:“我很熱,要摸摸嗎。”
于南沒動。
遲霧幹脆側傾着身子,靠向副駕駛的方向,将于南的兩隻手掌都抓過來疊着壓在掌心下,而後一舉攥住。
遲霧擡眸看向于南,見他無甚反感的神情,才開口說:“……..這兒的景特别好看,雖然很偏,但是在這邊兒能看見一連片的江雪,還有遠處行車,我以前因為學習不好,經常被人說笨得離譜,還說我腦袋像小鐵桶一樣,不用努力就自帶深坑,那時候就經常跑這邊來玩,附近還有個滑雪場,那兒的老闆人特别好,她養了挺多隻小貓小狗的,以後帶你去看。”
“學習不好?”于南倏地重複道:“說你笨?”
遲霧無可無不可地應了聲:“對啊,确實挺笨的,我都懷疑如果以後的社會大環境要是非要靠自己本事才能吃上飯,我肯定是個骷髅兵,到時候都不是植物大戰僵屍了,就是大腦勇衛骷髅兵。”
話落,遲霧才反應過來,連忙道:“但你别擔心,給你補習我肯定沒問題的。”
如果說大話會遭雷劈。
那麼遲霧就是雷公鄰居。
遲霧拍着胸脯說:“我絕對是世界上最牛逼的數學老師,你就是我教出來的第一個大數學家。”
當然,前提是顧甯一先把他教成數學家。
不過遲霧留了一手,他把顧甯一的講課過程都錄下來了,大不了到時候就看一眼視頻講一句,總歸是能順順利利把題講完的,如果于南要有什麼别的問題,他就——
他就……..
好像也沒啥方法了。
遲霧咳嗽了聲,“于南,到時候我講課的時候,你要是有問題,先别提出來,我一陷入深度思考的狀态吧,大腦就隻往一條巷子裡鑽,暫且想不了别的,你要是有問題等下課之後統一告訴我,我再準備準備,給你來一節專門的習題課。”
他這邊還沒出師,就開始指導上學生了。
于南卻沒被他帶偏,而是緊盯着他,又問了遍:“有人說你笨嗎。”
少年人的心思都是層層交疊的複雜,太多事不能單一而論,當初不少人揪着遲霧當話題的時候,就揪着他在學習上腦袋不轉軸這塊兒,試圖用一塊短闆蓋壓住所有其他人比不過的鋒芒。
當初聽見有人說他笨的時候,遲霧還覺得挺有意思的,第一次有人說他笨,之前都是他自己腦袋發散得時候偶爾冒出來三兩感歎,但沒人關注這點,他這種人,根本不需要用紙面上以一概全的數字來評判自己,有得是人搶着給他鋪路,不過他都不願意走就是了。
要按遲霧的想法,他就是個笨笨的、沒什麼理想的憂郁青年,這輩子随随便便地活過去就行了。
但于南卻好像對“笨”這個字眼格外敏感,他說話時的尾音也在往下降。
遲霧怔了下,不知道怎麼了,隻能如實回:“有幾個人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