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南徹底笑出了聲。
遲霧眨眨眼,又低頭看手裡皺巴巴的錢,停頓一秒,小聲地補充上:“不過悄悄的,我把我送給你就不犯法了。”
他鄭重其事地把錢遞回給于南。
“錢還你,我自願把我送給你,免費的。”
錢被放到掌心,于南垂着眼看。
遲霧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搭到上面。
兩人的手掌之間隔着錢,又好像什麼都沒隔,因為遲霧的手很熱、很燙,如同一簇火苗兀自得燒,難以忽視。
于南慢慢收攏手掌,攥住遲霧的手。
就像某種交接儀式一樣,兩人維系着一種紐帶關系,但交接人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這場交接儀式裡,他們望着彼此,用自己的瞳孔鎖住對方,掌紋貼合着。
于南要是一張紙,此刻應該已經被燒焦了。
他說:“不是免費,是無價。”
是現在的他支付不起的。
一個膽小鬼的赤誠。
遲霧把枕套裡的紙條都拿出來了。
他倆坐在床頭,遲霧一張張地讀給于南聽。
都是他剛識字的時候為了練字寫的日記。
裡面沒什麼内容,大多數都是記錄孤兒院裡的孩子,今天有誰來了,又有誰走了。
最初孤兒院裡的孩子沒現在這麼多,大概隻有十多個,進來的孩子更是少,有些更是養個幾天或是幾月就被人領回去了,比起抛棄,更像短期寄養。
而且遲霧還記得那些人的裝扮,非富即貴。
那時候被領出去的孩子都是到了富貴人家,但和他們接觸時,遲霧也能勉強拼湊出,他們本來的家庭也不差。
那時候的孤兒院像是完全不與窮苦人接觸一樣,隻在上流社會做着“生意”。
而來領養孩子的大多都是無法生育的夫人,她們的丈夫陪伴着來挑選孩子。但好巧不巧,被領養回去的孩子總是和丈夫長得有那麼點兒想象。
院長将這歸結為緣分,緣分促使安丁園撿拾花朵,送出漂亮的花兒。
于南在一旁聽着,心裡有了個大概輪廓。
私生子合理化。
富人家的龃龉。
現在安丁園裡的孩子越來越多,被領養回去的家庭反倒貧富不均。
因為私生子多了,有些富人直接将他們抛棄在孤兒院了,所以就被窮苦人家領養回去了?
或者是,安丁園在以此逐漸擴大規模。
于南是自己找到安丁園的,因為他居住的地方離這兒很近,他隻聽說過這一家孤兒院,所以就來了。
他隻是想找個暫且居住的地方,在麻煩徹底消失前躲避那些追債的。
于南更加确認,安丁園不簡單。
尤其是那個院長,她哪怕保持着溫和的姿态也讓人覺得十分危險,就像是耐心舔着毛發的花豹,盡量維持表面的優雅,私底下的狼子野心卻無人察覺。
于南看着遲霧的側臉。
開始想,那遲霧,又是被誰抛棄的苦果。
他也是被放棄的、不再領回去的孩子嗎。
于南伸手碰了碰遲霧的臉,遲霧感覺到他的觸碰,扭頭看他,停止了讀紙條的動作:“那天來的是個很漂亮的孩子,她穿着公主裙,不像被抛棄的……..”
于南笑了下,說:“遲霧,如果有一隻小狗被人抛棄了,抛棄他的人再找回來的時候,小狗還要跟那個人走嗎。”
遲霧以為他是在說孤兒院裡的孩子,遲霧也想過,有的孩子可能是被抛棄了一段時間然後又被後悔了的父母給接了回去,因為有個孩子曾經跟他說過,來接他的新爸爸和舊爸爸一模一樣。
遲霧想也不想就搖頭,說:“如果小狗聰明,就不會跟那個人走,因為還會被抛棄。”
安丁園裡的孩子又被領養的,自然也有再次被退回來的,但這種孩子回來之後通常萎靡不振,長病不起。
成了一株徹底蔫掉的花。
于南得到答案,笑着說:“知道了。”
遲霧不會和别人走。
那麼有一天,他帶着他走。
遲霧又重新低頭看手裡的紙條,紙條基本都讀完了,都是些過去的筆迹,有些醜,他看着也很費力。
他把紙條全部攥在掌心裡,然後通通扔進垃圾桶裡,再轉頭看着于南說,“沒有紙條了。”
于南歪了下腦袋,“要重新寫嗎?”
“對。”遲霧得到自己想要的話,彎了彎眼睛,說:“枕頭連接着白天和黑夜,裡面放點兒自己寫的東西才能讓夢裡的自己也記着現實的生活,這樣就能讓自己在夢裡也和現實中的人接觸。”
否則的話,夢裡總是黑漆漆一片,很孤獨。
所以他寫了很多沒意義的紙條塞進枕頭裡。
隻想讓夢裡别那麼空蕩。
他不想連夢裡都那麼孤單。
有點可憐。
于南問:“那你要寫什麼。”
“寫我倆行嗎?”遲霧問。
于南說:“寫了之後做夢會夢到我嗎。”
遲霧說:“會的。”
他轉身抽出張空白稿紙,墊着本硬皮書,開始拿着鉛筆一筆一畫地在上面寫字。
于南偏斜着身子看紙條上的字。
【今天,遲霧把自己送給了于南。】
像是賣身契。
短短一行字。
遲霧把紙條對折再對折,藏進了枕套裡。
于南把攥在手裡的一百塊錢一并塞進枕套裡。
看着他的動作,遲霧愣愣的。
于南笑了一下,說:“是給夢裡的于南的錢,希望他在夢裡也能買下他想要的。”
遲霧下意識地想問:“夢裡的于南想要什麼呢?”後來又想想,于南怎麼會知道夢裡的自己是怎麼想的呢,便住了嘴,把枕套的拉鍊給拉上。
他将枕頭重新擺好,就看見于南也抽了張稿紙在寫,他傾身過去看,“你在寫什麼。”
“寫給夢裡的于南。”于南說。
就是也要往枕套裡塞紙條的意思。
遲霧反應過來,點點頭。
但他看于南就寫了兩筆便停住。
大緻掃了眼,上面寫的大概隻有兩三個字,隻不過于南寫的是連筆,就像是故意要寫出來的隻給自己看的秘密一樣,遲霧看不大懂。
于南把紙條折疊,放進了自己的枕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