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霧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李醫生看了眼立在房間一角的小漏鬥,估摸了下時間,“可能還要兩天。”
“醒來之後他的記憶就都回來了?”于南問。
李醫生點點頭,說:“大概率是這樣的。”
“大概率?”于南重複道。
李醫生“嗯”了一聲,說:“不排除他對過去的記憶有排斥,而導緻潛意識裡否決過去的記憶,這可能導緻記憶殘缺,甚至記憶混亂。”
李醫生從手旁拿起兩個木塊,将一藍一綠的木塊放在桌面上。她先指着藍色的木塊說:“這就是他曾經的記憶。”又指着綠色的木塊說:“這是我給他灌輸進去的記憶。”
她先在藍色的木塊上摳動一個機關,導緻木塊從中凹陷下去,“他可能保持曾經的記憶,但有部分缺陷。”又摳動綠的木塊上的機關,使木塊凸起一部分,而後擡手将兩個木塊嚴絲合縫的鑲嵌到一起,“也有可能同時擁有兩段記憶,但——”
李醫生把兩塊木塊稍微分離出條罅隙。
“這其中可能出現記憶空白區,讓他分不清兩段記憶究竟是怎麼銜接到一塊的,他會出現意識混亂的情況,甚至變傻。”
于南的情緒一絲絲下沉。
李醫生笑了下,将木塊徹底推翻,“當然,這隻是小概率事件。”
“小概率不是不可能發生不是嗎。”
于南想要的是十全十美,是遲霧毫無差池。
李醫生隻簡單說:“放心。”
她窺探着于南流露出的那一點焦躁,饒有興趣得像在欣賞一出好戲,完全沒有再過多言語來撫平他的焦慮的意思。
生活如此平庸無趣,好似凡事都沒了盼頭,她開始親自挖掘這點兒惡俗趣味。
于南忍耐不住,站起身。
他在窗前來回踱步,時間如此漫長。
李醫生終于大發慈悲地指了條明路,“走廊盡頭有休息室,你可以先去歇歇。”
但于南完全沒有聽取意見的打算,他轉身往門外走,李醫生以為他又要去找遲霧,便提醒道:“你總待在他身邊也沒什麼用,他感受不到你,也聽不到你,你就是一團亂湧的空氣,不如省省力氣。”
頓了頓。李醫生又好心地說:“遲家在打你主意,不過他們需要找個合理的理由來解決你,畢竟早些年壞事做多了,也怕鬼敲門,所以輕易不會出手,但你還是小心些。”
于南卻頭也不回地開門出去了。
但在監控裡。
李醫生看着于南直接下了樓梯,像是準備離開工作室,并未去找遲霧。
病房内。
溫程安已經醒了。
他被包紮成了繃帶人,全身上下都是緊繃的,輕易不能動彈。
而病房内除了他,就再沒旁人。
溫程安下了床,他慢吞吞地伸手開了床,冷風進籠的一瞬,冰冷的溫度将他吞噬,也讓他身上的痛意被麻痹了些,總算沒那麼難捱。
幾年不見。
遲霧發起瘋來更不知輕重了。
真該讓以前安丁園裡那些流鼻涕的小孩兒來看看,到底什麼樣的遲霧才能被稱為怪物。
溫程安稍微挪動着身子,彎着背往窗台上靠了靠,冷風正吹着脊背,不過幾瞬就吹得他身體不自覺地發着抖。
他感覺身體已經被完全凍麻了,就跳到床邊,從枕頭下面翻出小手機。他顫着手在屏幕上點了幾下。
在他入院這段時間,一條消息都沒有。
沒人關心,沒人詢問。
溫程安把手機鎖屏,又跳回窗邊靠着。
冷風飕飕。
他貪婪地吸了口冷空氣。
今天的溫度和遲霧離開安丁園那天一樣。
他到現在都記得那天。
遲家的人找到孤兒院。
雙眼泛紅的貴婦和院長并肩站立。
他逗弄着唯一活着的小土,聽見了他們的話。
那位貴婦就是遲霧現在的母親。
遲夫人。
她要帶走遲霧。
溫程安站得離她們很遠。
但還是清楚地聽見一句。
“我沒後悔,可是我已經沒了小霧,我現在要帶走另一個小霧有錯嗎。”
溫程安腦袋不笨,安丁園裡隻有一個“霧”。
一瞬間就想到遲霧。
他不理解她們的話,隻知道遲霧要被領養走了。
溫程安到現在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是什麼想法,他隻知道他有點兒興奮,因為遲霧要走了,于南就會被迫隻和他做朋友了。但他又有點難言的不情願,因為遲霧是第一個給他打下“烙印”的朋友。
雖然是很疼的一道疤。
遲霧知道自己要被領養的時候是什麼表情來着?
哦,很冷漠的表情。
像他不是話題中心的“遲霧”一樣。
當時的遲霧正坐在安丁園門口的小秋千上,等于南。
于南放學比他們晚。
但溫程安知道,哪是放學晚。
是于南要出去賺錢。
至于怎麼賺的,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于南隔三差五就會拿着把錢給遲霧買書。
遲霧床頭摞着的書越來越高。
遲霧也越來越依賴于南。
他們之間的關系好像不容第三個人插進去。
溫程安就是那個強硬地插進去的小木棍。
他像隻會抄作業的小孩兒,也想給遲霧買點兒什麼來加深感情,但他沒錢,要說有,就是他進安丁園前從家裡拿走的金刻護身符。但那個他不敢拿去換錢,因為他隻有那個了。
他真怕把那個也賣了之後就真成了什麼都沒有的破小孩兒。
他嘗試問于南是怎麼來的錢。
于南不說,他就自己琢磨。
但哪都不要童工,尤其是他這種豆丁大的童工。
他隻能眼睜睜看着遲霧和于南中間那條線越系越緊,甚至隐隐要成了個再也解不開的死結。
溫程安也坐上小秋千,挨着遲霧。
當時的遲夫人和院長就站在不遠處,像是隔着道透明的玻璃在看已經相中的商品一樣,用一種像巨口一樣貪婪的眼神看着遲霧。
不過遲夫人的眼神沒有買賣商品時那樣遊刃有餘的打量和冷靜,反倒隐隐像瀕臨崩潰的邊緣,恍若随時會拿起錘子砸爛商店裡一切阻攔她的玻璃,掠奪走她心儀的商品。
那時候的溫程安意識到。
遲霧是個有價值的“商品”。
他的價值,或許還要遠超于南那個靠自己來一點點鍍金賦值的好孩子。
秋千被風吹得開始緩慢搖晃。
視野也由低至高地寸寸上升。
在溫程安看來,一個商品最好的歸路,永遠不是孤獨地待在冷冰冰的展櫃裡被成千上萬的人用視線糾纏,并且用粗略地語言來對其估價,判斷其到底是否值當,而是被一個會愛護它、珍藏它的買家帶回家。
他無法判斷一個合格的買家究竟是于南這樣會日日為它拭去灰塵的人,還是一個用閃亮聚光燈将它供養在肅穆高台上的人。
但溫程安知道,如果遲霧走了。
遲霧不愁吃穿,不會被人再罵怪物,而是被金錢堆砌着撫養;至于于南,也會飛鳥歸籠,做些好孩子該做的,而不是用那雙手瑟縮着去賺錢。
溫程安問遲霧打算走嗎。
遲霧說不走。
他的視線像早就抛出去的矛,始終定點在看不見盡頭的遠方,等待着一個随時會出現的聚焦點。
天氣很冷,遲霧的鼻子凍得紅紅的,手也縮在衣袖裡,可他還是在外面等,因為他知道如果于南回來看見他在外面凍着會心疼。
他那點兒聰明勁兒都用來讨人憐了。
溫程安也陪着他等。
溫程安也跟他一起望着遠方。
但遠方分明什麼都沒有,除了霧茫茫的天,就是荒涼的地。
溫程安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