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母走後。
于南将遲霧放置到床上,還替他蓋好了被子。
就在他将手從被角上抽回時,遲霧仿佛短暫地從睡眠中抽離,眼皮顫着擡起來,他的視野完全就是片散開的霧,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隻能勉強從其中捕捉到熟悉的一點。
“……..于南。”
遲霧嚅嗫了下嘴唇,無聲地叫。
于南垂眼看着他,手到底還是沒收回去,反而重新向下一壓,摸着遲霧肩膀上骨頭凸起的弧度,手指小幅度地摩挲,他低聲哄着:“睡一覺吧,睡醒了就舒服了。”
遲霧緩慢地眨動了幾下眼睛,直到最後,眼皮擡起的罅隙越來越窄,他重新睡去了。
于南蹲下身,但床很矮,這個角度來看遲霧還是俯視視角,莫名顯得兩人間距離極其遙遠,他幹脆單側膝蓋跪到地上,身子也向下虛壓着,盡量以平視的角度看遲霧。
遲霧的呼吸很慢,比治療後短暫休息那三天時還要慢。
那三天,他睡覺的時候,于南就一直盯着他看,數着他的呼吸。
第一天,一小時的呼吸差不多是七百三十二下。
第二天,就變成了七百零六下。
第三天,六百五十三下。
而現在呢。
于南掐着時間,在心底慢慢地數着。
但數到一半,他就停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現在這樣很傻。
數呼吸有什麼用呢。
無論多了還是少了,他都沒辦法加以改變。
他隻能徒勞地借由消耗時間的方式,來給自己一種好像他一直都很擔心、很在乎遲霧的錯覺。
但真正的在乎不是這樣的。
他總該付出些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于南抽回手,撐着腿,一點一點地站直身子。他的動作很輕,沒發出任何聲響,但躺在床上的遲霧還是蹙緊了眉頭,将臉往被子更深處裡埋。
他睡得不踏實。
或許又在做噩夢。
于南無聲地說:“遲霧,做個好夢。”
說完。
他就拉開房門,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再重新關上門。
走廊裡,遲母正雙手撐着圍欄,目光呆滞地盯着無人的樓下。
聽見于南的腳步聲,她也無甚反應,直到那腳步聲愈來愈近,她才擡手快速攏了下耳旁散下來的碎發,動作間将臉頰上的淚痕也一并草草擦去。
于南停到她身側,卻沒看向她,而是與她一般,手撐着圍欄,視線向樓下落。
“您接遲霧回來,是有什麼打算?”他沒有半分不自在,仿佛随口閑聊般,便率先抛出個問題。
遲母掃了他一眼。
走廊的頂燈被她關了大半,隻留下最遠處的幾盞燈兀自亮着,光亮很微弱,此刻她看不大清于南的表情,隻能看見個模糊的側臉輪廓。
如果不聽那話的内容,此刻的場景就是遲母一直想要的。
以前她經常想,等遲霧長大了,站在她身側,同她說些什麼,而她就這樣仰着頭,看向那個從矮矮的小孩兒變成比自己還要高的孩子,時不時應上一聲。
之後,她的丈夫下班歸來,他們一家人圍着餐桌,繼續先前沒聊完的話題,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去,一眼望得見頭。
但現在,生活以另一種更殘忍的方式,同樣讓她看見了盡頭。
遲母緊着牙關,擡眼看着天花闆上頭的大片留白,緩了兩秒,才說:“打算,我沒什麼打算,我唯一想要的就是簡簡單單的,讓我的孩子一直在我身邊,永遠不要離開了。”
“您的孩子?”于南一針見血道:“您是指從小在您身邊長大的那個遲霧,還是現在這個小時候從來沒被人愛過的遲霧。”
很平緩的語調,卻莫名帶了股咄咄逼人的意味。
話落,周遭瞬間成了緊繃的死寂。
于南卻緊接着很輕地笑了一聲,他扭頭看向遲母,那雙眼睛在黑暗之中很亮,如同顆充滿墨水的種子,裡頭似乎還藏着條将要冒出新芽的縫,但這條縫暫且被那顆種子封閉了起來,因為他要先送另一顆種子到土壤裡。
他說:“我剛去安丁園的時候,遲霧還在被别的孩子排擠,但是他特别乖,就自己守在角落裡,不吵也不鬧,連讨好别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做錯了,您能想象的到吧,遲霧過去的日子裡,是怎麼沉默木讷地研究着那些讨好人的方式,所以他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什麼是真實的讨好,什麼是虛僞的逼迫。”
于南的音調很慢,每個吐字都很清晰,聽他講話,如果是在高端場合的演講,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一種享受,但可惜,他現在隻是想簡單地剖析出某個事實,“如果您真的擔心他,應該早就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衣服不算多,卻一直在出汗,他很緊張,很惶恐,您的每一句話,他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時候繼續說些怎麼,他也聽不進去,隻會更加局促不安,不僅達不到您想要的效果,還會适得其反。”
“而且,那張照片隻會讓他更排斥這兒,您分明有真正屬于遲霧,屬于他的照片,卻從來沒想過拿出來,反而一直用着原本的、屬于另一個人的東西,代替它的存在。”
于南稍加停頓,才說:“遲霧很敏感。”
“他會輕而易舉地發現,您現在的所作所為,隻是讓步之後的下下策。”
“他會很難過。”
遲霧不需要用其中一人痕迹的被迫抹除來為他騰位置,他不需要這種競争式的感情,從始至終,他想要的都是平等。
他想要成為一個和其他人無異的正常人。
他不願意再成為低人一等的被舍棄者。
遲霧的心思很好看穿,于南隻要摸摸他的心跳,再看着他的眼睛,一切都不再是秘密。
說完這些,于南沒再開口,而是縱由沉默包裹着兩人,直到三分鐘後,遲母都沒再開口。
于南得到了早就猜到的答案,他扭頭看着遲母被長發遮住的側臉,一字一頓地說:“他的内心已經被折磨得一塌糊塗,如果可以,請放過他的身體吧。”
于南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知道,始作俑者或許不是遲母。
但是在遲母身上才能将愧疚最大化。
因為她失去過,還尚且渴望再次擁有。
于南重新關上卧室門,甚至又擰了道鎖,才走到床邊。
他低垂着眼,看床邊那張相片。
如果可以,他更想現在再制造一場遲霧口中的車禍。
因為那種方式才是他最擅長的,陰暗扭曲失德,卻也是最簡單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