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霧曾經想,如果他這輩子注定隻能這樣孤零零的,被所有人隔絕在世界外,隻守着孤兒院的一張窄床,那老天爺為什麼要讓他降生在這個世界上。
是因為世界的幸運和不幸是守恒的,有太多人擁有了難能可貴的幸運,所以就要讓他來做守恒之中被填補上去的那個不幸嗎。
好像也不是。
他也沒有覺得自己有多不幸。
他隻是,不大開心。
過得有點兒悲傷。
後來,安丁園裡來了條小魚。
他好漂亮,和這片荒僻晦暗的環境格格不入。
每個孩子在他面前都像是不成熟的雞崽,叽叽喳喳地亂叫着,他卻能在這種環境下還忍着不露出厭惡的表情。
他說他見過更糟糕的情景。
能有多糟糕呢。
遲霧想象不到。
遲霧隻知道,他不想再讓于南這樣從一個很糟糕的環境,到另一個一般糟糕的環境裡去。這樣無意義的折騰,就像是從一池滾燙的開水逃脫到了另一池九十度的熱水中去。
沒什麼差别,一樣痛不欲生。
他隻想讓這條小魚遊到清澈的活水中去。
如果可以,最好還能偶爾回來看望他,或者,他去找他也可以。隻要能那麼遠遠的看上一眼就夠了。
不會耽誤什麼事情的。
所以他選擇了離開安丁園。
他想要錢。
但最後,錢沒拿到手,一切走向也徹底脫離了他所能預想的軌迹。
他就這麼失去了記憶,忘記了于南。
還好,他最後又記起了一切。
他醒來後,于南給他看了檔案袋裡的記錄。
記錄很詳細,就仿佛這一切都是提前準備着的,隻為了幫助他知曉昏迷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避免他的記憶徹底出現斷層的漏洞。
但遲霧對這些事其實不大關心。
外面發生了什麼,通通都和他沒關系。
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于南過的怎麼樣。
但檔案袋裡記錄了很多人,他、遲延甯、溫琳、溫程安,唯獨就是沒有于南。
于南總是這樣,做什麼事都把自己漏在外面,還總愛和遲霧講,其實他就是個自私的人,沒他以為的那麼好。
這種時候,遲霧就希望于南能夠像在安丁園裡那段時間一樣,忍耐不住地在他懷裡流眼淚,哭着展示他的脆弱。
遲霧喜歡看于南的脆弱,因為這時候,他們比任何時刻都要親密無間,就像是褪去了肉.體的隔橫,他們的靈魂徹底貼在了一起,而眼淚,則成了溫暖的池水,将他們環繞在中央。
但于南總是刻意避免,他總習慣性地表現出他的冷靜理智,仿佛一切事情都盡在掌握中,沒有任何事物能讓他産生慌亂的情緒。
可遲霧又看見他哭了。
在夜裡。
于南就躺在他的身側。
特殊物質在于南的體内長久地活躍,對他的影響越來越大,甚至有時在做.愛時,于南還會暫時性耳鳴,那種嗡響聲在耳道中來回振動,如同某種機器維修時所發出的聲響。
後來,于南在這種時候總是會将助聽器摘下來,而劇烈的動作總是讓他難以始終維持睜眼的姿态,自然也無法時時刻刻緊盯着遲霧的口型看。
這種時候,他就會将手指按到遲霧的嘴唇上,就這麼利用着指腹的觸感來感覺遲霧吐出的每個字眼。
而耳鳴的症狀,于南從未對遲霧提起過。
他隻是習慣地把一切都獨自吞咽下去,就像是自己舔舐傷口一樣,哪怕這傷口與遲霧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他也不願那麼輕易說出口。
直到他在夢裡被橫七縱八的眼淚打濕了臉,咬緊齒關蜷縮成一團,遲霧才發現,他身上疼痛的部位好像又變多了。
這次是耳朵。
和眼淚一同出來的,還有耳道裡的血液。
遲霧慌張地拿起紙巾去擦那流出來的血。鮮紅色的液體卻像怎麼都流不幹淨一樣,将紙張一一浸濕,兀自流淌,永不停歇。
遲霧的手指觸碰到于南的耳朵。
溫度好高。
燙得像剛從地獄火海裡撈出來的鐵球。
将遲霧的身體都燙出個無法填補的大洞。
于南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被遲霧緊緊抱在懷裡,腦袋都被摟得特别緊,好像少用些力,他便要就此死掉了一樣,而他的耳朵裡充滿模糊朦胧的黏膩感。
很惡心,像被人倒置着插進了爛泥巴裡,又拎出來。
于南的嘴巴裡還有種說不上來的味道,又苦又甜,混雜着,讓人很不舒服。尤其是這種味道還在不住地往喉嚨上糊,讓他因為反胃而有些喘不過氣。
遲霧第一時間注意到于南的蘇醒,瞬間松了些力道,聲音不自覺地打着顫,問:“于南,你是不是身體出了什麼情況沒告訴我,是不是,我給你喂了止疼藥和糖,可是你全都吐出來了,之後你也沒有醒過來,你的耳朵還在一直流血。”
于南像是還未來得及開機的電腦,怔愣地盯着遲霧的臉。遲霧後知後覺地牽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用力下壓,恨不得讓于南将他嘴唇的每一絲抖動都徹底感知。
遲霧又将話重複了遍。
于南卻還是沒有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