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悠知道自己開口必定會暴露身份,但她心中郁積多年的情緒不吐不快。
可方才縱使罵出來,以為狠狠地發洩了一番,心裡卻依然不痛快。那股積壓在胸口的怒火,似乎已轉為對親族深深的愧疚。
她沉陷在無法釋懷的自責中,即便他喚了數次,她都不願再開口。
“不是你的錯。”他忽而道,頓了頓,又說:“陸吾對九天的野心蓄謀已久,那些年他按兵不動,隻是在等待一個時機,便是等太一神力衰退,進而将九天托付于我之日。即便你沒有将我放出來,他也會設法争奪九天。”
這條冷漠無情的冰龍,居然破天荒地安撫她?
子悠才不上當,不論他說什麼,她都裝聾作啞。
他卻似打開了話匣,耐心地與她講道:“雙方戰事一旦開啟,欽原族與地界一衆神族迫于形勢加入戰局,厮殺便不可避免。神族衰敗其實已是天命所趨,即使是九天神族,大多也難以幸免。我亦是有心無力,難挽頹勢。”
聽到這兒,子悠冷冷地哼了哼,諷刺道:“你在這兒說得冠冕堂皇,我怎看不出你有心挽救神族衰敗的局勢?爺爺說你神力之強,可與巅峰時的太一等同。既然如此,你怎不用你那至強的神力為一衆神族逆改天命?”
他卻是笑了笑,說:“你所言與我所想略同。”
這還是她頭一回聽見他笑。
子悠透過半透明的蛋殼,将他細細打量,卻隻能大緻看出五官的輪廓。
但她曾在無夷繼任九天天尊的時候,于天神大會見過他一面。雖然隔着人海匆匆一瞥,卻也記住了他的樣貌,尤其那雙聚神的眼睛,和他的冰龍真身那雙翠綠寶石似的眼睛一樣好看。
“既然你也這麼想,那就去做呗,光說有何用。”子悠說罷,不願與他繼續交談,閉眼睡覺。
許是方才哭累了,她一覺睡了許久,夢回金烏島。
島上有正坐在山谷翹首盼着她回來的爺爺、娘親和爹爹,還有剛從島外給她帶來好食的二位兄長。
她忘記自己身處夢境,以為他們仍活着,哭着朝他們奔過去,一把将站在最前頭的爺爺抱在懷裡。
娘親和爹爹也走過來,挨個将她抱了抱。
子悠将臉埋入娘親懷中,兩手緊緊摟着她的腰,就像小時候那樣黏在她身上不松手。
二哥柏煦在前方逗笑道:“長這麼大了,還像個奶娃一樣纏着你娘哩!”
子悠從娘親的懷抱中鑽出腦袋,努努嘴:“在娘親眼裡,我永遠都是個奶娃,哥哥羨慕吧!”
“是是是,哥哥們都羨慕!”柏煦笑着舉起兩盒山茶花糕,故意吊她胃口:“再不過來,可要被我們吃光咯!”
子悠嬌嗔道:“要是吃光了,再不喊你們哥哥!”
大哥柏辰失笑搖頭,叫柏煦:“你就别逗子悠了,哭了又該你去哄。”
柏煦吓得縮了縮脖子:“哄不好,我可哄不好。”
娘親摸摸子悠的臉蛋,滿眼寵愛:“他們逗你的,快去吧。”
爺爺和爹爹在旁哈哈大笑,也叫她快過去,趁新鮮吃。
子悠松開娘親的懷抱,笑盈盈朝二位兄長跑過去。
就在距離他們僅七八步之遙,一聲驚雷猛然響徹天霄。她吓一愣,下意識擡頭望天。隻見原本晴空萬裡的天空陡然間烏雲滾滾,兩道閃電自烏雲之中劈下來,正正劈在柏辰和柏煦的頭頂。
她都沒來得及看他們最後一眼,兩人已在天雷之下化為烏有。
她心頭一震,慌忙回頭,娘親和爹爹早已不見蹤影,隻有爺爺被電光閃閃的天雷罩住。
“天罰将至,你快跑!”爺爺大聲喊道。
子悠根本邁不動腿,眼睜睜看着爺爺被天雷剝離肉身,最後粉身碎骨。她吓得腿軟,渾身無力地跌坐下來,趴在草地上。
“爺爺、娘親、爹爹、大哥、二哥……”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
子悠已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隻是本能地将自己蜷縮起來,嗚咽地哭着。
她想去找他們……親人全都走了,苟活于世有何意義。
子悠的身體漸漸失溫,意識也開始恍惚,就像死去時一樣。
忽而,身子四周像圍着一團火,暖烘烘的。僵硬的身軀逐步放松下來,意識也清醒些許。
但四肢像被什麼重重壓住,動不了。
就在半夢半醒之際,她聽到無夷和玄章的對話——
“欽原族遺留的這枚鳥蛋生死難料,雖然避開天譴,可不一定能撐過孵化之時。師父何必為她耗費神力,不如讓她順應天命,該生該死,皆由天道定奪。”這是玄章說的話。
“這是我欠她的。”無夷輕歎道:“她是子悠。”
“子悠?她不是死了嗎!”玄章的語氣聽着十分詫愕:“師父那時在九天拖着陸吾,暗地裡派我和詭幽去崇吾山解救她,可我與詭幽進入鎖妖窟,那蠱雕口裡還在嚼着肉骨,地上也散落她的羽毛和殘肢,皆為我們親眼所見。”
“應是她使了棄尾逃生的招數,那蠱雕愚笨,隻吃口裡的肉骨,便以為将她給吃進腹中。”無夷道:“她的魂魄飛回了金烏島,柏君耗費神力,将魂魄融入這枚蛋中。他知道天譴難逃,但子悠死過一次,許能逃過此劫。他雖為私心而冒險一試,但也是為了救下欽原族的血脈。”
“難怪師父不分晝夜地将神力渡給她。”玄章低頭細細打量這顆瞧着平平無奇的鳥蛋,忽見蛋殼内有橙光閃動,下意識問道:“她能活過來嗎?”
無夷沒接話,他将手中的蛋捧起,神力自掌中徐徐釋放,不斷地滲透蛋殼渡給她。
玄章視線一轉,看向師父:“她真是被陸吾害死的?”
無夷一邊看着正不遺餘力吸納自己神力的鳥蛋,一邊道:“秋溟昨日過來,說素舒曾經偷聽了我與你的談話,知道當初我被子悠救出冰淵,便将這個消息告訴了陸吾。陸吾去九天找我,素舒便暗中将子悠引到蠱雕的巢穴。”
玄章抽了一口氣:“素舒怎會變成這般……”話語頓住,他已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殘忍、冷漠、狡猾,都不足以形容。
無夷搖搖頭,最終将素舒的身世道出——
酸與族公主顯隗因遭邪祟所擾,瘋瘋癫癫活了近四十載,一日陡然清醒,自殘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