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瑤越是勸阻,陳璋那邊卻愈發來勁。
他幾乎日日親自端茶送水,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才不過幾日,竟已打起了帶烏蘭隼一同回大梁複命的主意。
他曉得陸瑤對此避諱,索性繞着她走。
若實在躲不開,便笑嘻嘻道:“陸瑤妹子,我也一把年紀了,戎馬半生,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如今她孤身帶子,身處亂世,求一口飯吃都不容易。我問過她了,願不願意随我一道。她雖未點頭,卻也未拒,想來心中并非全無打算。你就别再勸了。”
陸瑤看他鐵了心,攔不得,也勸不動,便隻得親自去探烏蘭隼的心意。
屋中火盆燒得正旺,暖意撲面而來。
烏蘭隼四肢雖已上藥,奈何舊傷拖延日久,恐怕數月都難以下床。
她披着一襲山羊絨袍,斜倚在床塌之上,目光凝在遠處跳動的火光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直到陸瑤走近,她才像是從夢中回神,微一側首,眸中仍帶着幾分怔忡。
“醒着呢?”陸瑤率先開口。
烏蘭隼的視線在她身上落了一瞬,卻沒有作答,神色如水,連眉眼都無一絲波動。
自從得知自己有孕後,她便總是這副神情。
陸瑤坐到她身側,略一遲疑,終是開口:“若你不想留這個孩子……藥草我也能尋來。”
她說得小心。術赤強留下的種,烏蘭隼心裡多半是不願的。她想幫她斷了這樁孽根,也好從頭再來。
烏蘭隼聞言看了她一眼,眼中浮出一絲訝異,卻終究沒說出話,隻是搖了搖頭,等着陸瑤下文。
陸瑤沉默半晌,又開口:“陳璋……他并不知你的身份。隻當你是個被術赤迫害至此的尋常女子,這才一門心思地糾纏。若你不願,我可以差人同他說清,待你傷好,我送你回涼國,或在大梁安置下來也可。”
話音剛落,烏蘭隼忽而輕笑了一聲,眉梢微挑:“糾纏?陸将軍怎知我與他不是情投意合呢?”
陸瑤微怔,一時竟接不上話。
她從未設想過烏蘭隼會對陳璋生出半分情意。倒不是陳璋不好,若是旁人,陸瑤也未必會反對。但烏蘭隼不一樣,她是草原上的孤鷹,是她曾親自布防設陷、日日提防的敵将。名字裡沾着血,也帶着鋒。那樣的人,怎會為了保命而……
烏蘭隼卻目光戲谑地掃過陸瑤臉色:“那陸将軍覺得,誰才是我應當喜歡的?是那位您為之單槍匹馬,執槍殺入重圍也要救出的珩陽王?還是那位‘死而複得’,與你在戰場上共進退的蕭将軍?嗯?”
話落,烏蘭隼緩緩靠回床塌,唇角仍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陸瑤被她這番話堵得無言,片刻之後,隻得沉默作罷。
她忽覺将烏蘭隼留在軍中,并非長久之計。
此人雖斷了筋骨,但心智未失,她素來擅謀,詭計如蛛網般纏人。如今更顯得深不可測。陸瑤看不透她在想什麼,也猜不出她想做什麼,隻隐隐覺得不安。
她斷不信烏蘭隼會動情,更不信她會屈就與人共度餘生。陳璋……不是她會選擇的人。
陸瑤思來想去,隻能去找蕭玄。
她不知道蕭玄是否認得烏蘭隼的真容,但眼下,事已至此,她已别無選擇——必須與他攤開講明。
畢竟,當年被烏蘭隼困守于北涼、幾乎命懸一線的,正是蕭玄。若要對烏蘭隼做出決斷,他最有立場,也最有資格。
可接連幾日,陸瑤竟連他一面都未見着,仿佛在有意避她。
她掀開營帳門簾,剛邁出腳步,便瞥見角落裡有一人鬼鬼祟祟,像是在猶豫着什麼。
陸瑤認得那人,是蘭珩舟的貼身侍從。
她眉頭一皺,幾步上前:“怎麼了?”
少年侍從聞聲一顫,低頭拱手,嗫嚅着開口:“殿下……殿下病了兩日,不肯飲藥,也不許我們通傳将軍。我實在沒法子了,才……”
陸瑤心中微動,暗暗一算日子,便知是芙蓉散發作的時候到了。
她不再多言,提袍快步,随侍從一路趕去。
剛走近帳門,尚未揭簾,一股甜膩香氣便撲面而來,混雜着隐隐的麻苦藥味,沉沉地壓在人心頭。
陸瑤微微蹙眉。
身後的侍從低聲道:“将軍……殿下将煎好的藥全倒了,說什麼也不肯喝。”
陸瑤聞言,略松了口氣,道:“你先退下吧。”
少年應聲,悄然退去。
她獨自走入帳中,帳内香霧氤氲,濃得幾乎叫人喘不過氣來。地上碎瓷雖已清理幹淨,角落處仍殘留未幹的藥湯痕迹。
四下靜得出奇,隻餘微弱卻沉重的呼吸。
她幾步走到床塌前。
床上那道身影緊緊蜷着,隻穿了單薄一層中衣,領口微敞,脖頸與鎖骨處已被冷汗浸濕,濕漉漉地貼在肌膚上,顯出幾分病中的憔悴。
陸瑤蹲下身,将手輕輕搭在他肩頭,低聲喚道:“蘭珩舟。”
那人未應,隻見眉頭深蹙,面色蒼白如玉,唇邊也無一絲血色。額上冷汗淋漓,像是還沉在夢魇中掙紮未醒。而他手腕處早已是縱橫交錯的傷痕,指甲嵌進皮肉,觸目驚心——顯然是方才痛至極處時,自己抓出來的。
陸瑤眉頭微皺,正欲抽手替他蓋好被褥。
可她手才一動,腕子便被牢牢攥住。
他手掌仍帶着餘溫未退的冷汗,指節發顫,卻扣得極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