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玄頓時漲紅了臉,卻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羞,還是惱。
自那以後,每每交鋒,她的攻勢都顯得格外“随性”。
像是在戲耍他。
一次次挑釁,一次次逼近,帶着某種遊刃有餘的傲慢,肆意張揚,偏又留有分寸,叫他發怒,卻奈何不得。
他猛然回神,目光重新落到眼前那人身上。
烏蘭隼仍是那副沉靜模樣,坐于木車中,手腳松散垂落,身上裹着薄毯,卻絲毫不顯狼狽。
她沒有開口,隻是直直看着他。
眸中未有半點示弱,甚至帶着點……熟稔的輕佻。
像是在說:“又見面了,小将軍。”
陳璋打過招呼,識趣地往後退了一步:“那……你們聊,你們聊。我這就帶英兒姑娘去那邊……賞風。”
說罷,推着木車便繞到一旁,滾輪軋着枯枝,發出哔哔剝剝的碎響,直到聲息漸遠。
陸瑤望着蕭玄,眉頭微蹙。
她本還抱着僥幸,蕭玄未曾識得烏蘭隼的真容,可眼下他這副模樣,顯然不是。
隻好低聲開口:“那個……我們是在術赤後軍營地遇到她的。但畢竟是女子,又傷得極重……手腳筋脈皆斷。”
蕭玄卻一句不接,面色陰沉。
陸瑤以為他是怒極,便又補了一句:
“當然,你和她之間的恩怨,自該你來定奪。隻是,她如今腹中還……”
“——什麼?”
蕭玄猛然開口,打斷了她。
他猛地擡眸,一步踏前,臉色已徹底變了:“她……她腹中有……”
話未說完,便已啞然止住。
兩人終是未能再言。
蕭玄抿唇片刻,轉身大步而去,隻留一句話語随風而來:“讓我靜靜。”
陸瑤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眉心微蹙,許久未動。
她本擔心多一分接觸惹得蕭玄更不快,可思來想去,仍是放心不下蘭珩舟。
踱步片刻,她終是折返,轉向蘭珩舟的營帳。
簾帳微掀,淡淡血腥氣撲面而來。
蘭珩舟果然又開始發作。
他神情恍惚,軀體顫抖,早已結痂的傷口再次被他自己撕扯得血肉模糊,鮮紅的血滲透裹布,連牙關都咬得發緊。
陸瑤顧不得許多,快步上前,一把扣住他手腕,語氣急切而柔和:“别怕,我在。”
他卻仿若未聞,仍在本能地掙紮,口中喃喃着些斷斷續續的詞句,眼神迷茫,汗濕鬓發。
陸瑤隻能俯身,将他緊緊摟住,輕聲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安撫着。
不知過了多久,他像是終于耗盡力氣,伏在她肩頭,氣息微弱,額角仍殘留冷汗。
終于在天将破曉時緩緩恢複了神志。
他松開了手,手掌微顫,神色透着疲憊,低聲開口:“……對不起,又讓你擔心了,阿瑤。”
陸瑤搖了搖頭:“沒事。我在這裡陪你。等這幾個月藥效熬過去了,就好了。”
蘭珩舟卻忽然勾了勾唇,苦笑出聲:“可等那時……你還會在這裡嗎?”
陸瑤沒有再答,片刻低聲道:“你先睡一會兒。天亮後還要換藥。”
蘭珩舟沒再說話,隻靜靜看着她,良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他閉上了眼,心口卻沒一刻真正安靜下來。
帶蘭珩舟病退那日,陳璋便定下了十日後的啟程。
營中自此開始張羅返朝之事,勝仗在前,衆人神情輕松,連風吹過營帳時,都透着幾分雀躍之意。
為犒賞三軍,陳璋命人設宴。
那日傍晚,天色尚未暗盡,營中已燈火通明,歡聲笑語不絕于耳。将士們卸去甲胄,圍坐篝火旁,大口飲酒,大聲高歌,杯盞交錯間盡是凱旋之喜。
陸瑤卻有些心不在焉。
自與蕭玄那夜不歡而散後,他便再未出現,幾次尋人未果,原本還想與他商議烏蘭隼的去處,如今卻一拖再拖,連宴上也未見其影。
倒是陳璋,竟将烏蘭隼請到了篝火正中,滿席之下,衆目睽睽。
若說他将她捧在心尖上,也不為過。
自得知她喜穿綠色,他竟親自策馬趕往附近集鎮,費盡周折,尋人制了新衣相贈。
漠北偏僻,沒有绫羅綢緞細緻面料,布料粗糙,卻是色澤柔和的翠綠麻布,跑斷了腿才能挑出來的好顔色,衣角處還細細繡了一枝并蒂雪梅。
篝火跳躍,火光落在烏蘭隼眉目間,她一襲青衣,靜靜而坐,眉眼清冷如雪。
有将士笑着起哄:“将軍,今天再不說,再不說可就來不及啦!”
陳璋聽得這一句,登時脖子一紅,嗓子裡悶了一聲:“胡說八道什麼呢!”
他那副一貫橫沖直撞的模樣,竟在這一刻顯出幾分局促。
烏蘭隼似是沒聽見那句起哄,隻擡眼掃了一眼。
那一眼如刀,壓得衆将紛紛噤聲,脖頸一涼。
“倒酒。”她忽而開口,輕聲道。
陳璋一怔,她一向話少,此刻竟主動開口要酒,他隻當是也被這熱鬧氣氛所動,心頭一喜,忙不疊樂呵呵地倒滿一杯,小心捧了上去。
“英兒姑娘,你竟也會喝酒,來——”
話還未說完,陸瑤原本坐在一旁神遊,此刻猛然回神,眉心一跳,驟然起身:“陳——”
話音未落,隻聽“哐啷”一聲,陳璋手中的酒杯已然墜地,酒水四濺。
下一瞬,一根拐杖“哒”地落地,緊接着,一襲深藍色外袍自烏蘭隼身側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