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正經的雪景。
這年冬天似乎冷得特别凜冽,秋後的血迹和轍痕還沒有淡去,又為霜雪覆蓋。
宮廷中,深瓦淺園,薄薄一層冰殼起伏坑窪,堆在青玉鋪石沿路,夾着土色梗屑。
雜而不純。
欲化不化的,正是落在人間的凍雪,被踩實過、粗鏟過,融了又冱,由雪轉冰。
此刻有人跪在雪地裡,縮肩塌背,想是樣子有礙觀瞻,廊下有監者輕叱着提醒儀态。
掃雪的宮人掃到近前,餘光一看,竟還不止跪着一個。
一高一瘦,一胖一矮,是兩個跪着仍不老實、悄悄搓手呵氣的小太監。
宮人默默掃過,心道,常人說起,都是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他見着這兩人,卻不由自主偏要換着比較。
隻因這高的實在胖,令他瞧不見另一個的身量,隻比較出瘦小來。
這胖的也實在高,跪在地上,隻與身旁人比上半截,半截便先遠遠高出個頭,顯出隔壁人的伶仃。
他掃到近前,又默默前行。
宮裡嘛,一層層大魚吃蝦米,拿着規矩的名頭擺弄人是常見的。
一開始,宮人也不過是同住宮中之人而已,高矮胖瘦、迅捷遲緩多種多樣。
然而本朝某位大太監心血來潮,一心要在侍奉人的事上,侍奉出一番成就來,便生出一筐子新花樣。
見人笑到幾分,端茶前後幾人,倒水要共齊身,旋回要同擺襟,零零總總,又再擴崗,倒也替本朝消耗了許多外庫内帑。
那跪着的兩個,想來是新招的,然而高矮胖瘦如此不入行列,也難怪受人排擠。
掃雪人沿路掃出青玉石,又有人将髒污了的雪水草葉推走,雪水倒去下渠,草葉集肥,他日用去花林。
花林處這個季節自然是片葉不着,本來也有些臘梅冬青,然而宮裡近年主事的貴人似是更偏愛胭脂染嫩粉、就紅暈煙雨的海棠花色,底下人便漸漸将舊樹挪走,報知之後,一點點種滿了各色海棠。
若有識者,大約能認出此間有西府海棠、貼梗海棠,甚至木瓜海棠。
此刻西府海棠林處,雪面完整嶄新,人迹罕至,忽見雪上出現一雙靴子。
靴子上革面刷油防濕,靴筒上用金線敷出獸面牙紋,幫沿綴着一圈碩大的粉珠,又有流蘇雲繡點綴,随步态偶一晃出,極盡豪奢。
這粉珠靴子的主人,正是如今一等一的貴人,攝政王。
——雪地裡,斜抄近路的謝複。
……
王位,是複辟自帶的。
粉珠,是來了才愛的。
攝政王沿路行來,宮人紛紛躬身相迎,雖沒有敬畏到戰戰兢兢的地步,也極為謹慎端正。
禮數周到,比之見小皇帝事有過之而無不及。
畢竟所謂的小皇帝,那位朝廷裡的主君,還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肉體凡胎。
後宮各院,又素來被她們家族養得娴靜。
這前朝後廷的,權柄就落在了素有軍功、一枝獨秀的攝政王手裡。
什麼叫“沒見過世面的肉體凡胎”?
……就是還沒出世的胎兒。
這種遺腹子預訂大位的做法極為罕見,說到哪裡都令人咋舌。
不過乍舌乍得最欲哭無淚的還數太醫院,一衆太醫承受了他們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最大壓力。
确定遺腹子擁有皇位繼承權的那天深夜,太醫院緊急會議,把各個挂名的、實幹的都從家裡、花樓裡薅出來,讨論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下,「太醫院不被全院滅口」應急預案。
#太醫院保衛行動 1.0#
——有人想要保胎,有人想要爆胎。
保胎怎麼辦,爆胎怎麼辦。
萬一保胎搞成了爆胎怎麼辦,萬一爆胎搞成保胎又怎麼辦。
甚至有人想要男胎轉女怎麼辦,有人想要女胎轉男怎麼辦。
萬一爆胎的同時有人還想要男胎轉女怎麼辦。
各個題幹交集、并集,情況很複雜啊。
這群把脈仿佛抽阄的老頭子湊在一起集思廣益,最後得出結論。
——保啥保,他們的技術……也幹不了啥。
——這題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