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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要到了,你準備好履行賭約了嗎?”
忻鸢去樓下搬了把椅子擦幹淨,悠閑地坐在監控屏幕前玩了一天的單機遊戲,眼看着手機電量即将見底才擡頭:“嗯?你說什麼,不好意思太專注了沒聽清。”
“我說,你準備好履行賭約了嗎?”
他沒正面回答,喉嚨裡發出一個模棱兩可的音節,明擺的糊弄女聲。
有全市監控在,雙方能清楚看到黑、白羊察覺真相後的反應,白羊沒什麼出人意料的舉動,他們從誕生之初就受控于女聲,即便見識到了主人的醜惡嘴臉,也跳不出框架,邊恐慌邊工作。
像極了社畜每天暗地裡怒罵老闆又苦于生計沒膽子辭職的樣子。
黑羊們就不一樣了。
普通的黑羊懷揣着各不相同的心思,工作之餘偷偷在手機上搜索弋鳥是誰,在羊圈市做了什麼,尋找着蛛絲馬迹想要找到這個能讓電視台發出額外指令的奇人。
不過他們所做的都是徒勞,女聲想将忻鸢收歸麾下,怎麼可能真的讓别人找到他?
她公布忻鸢市外“真名”的用意便在于羊圈市裡的羊隻認工号,不說是被廢棄的404,就沒人能知道她指的是誰。
好吧,還是有人的,那些通關者。
通關者的反應可比普通黑羊好玩太多了。
陳舒杭的震驚被忻鸢收入眼底,他還看到了主播護士因彈幕爆發式增長不得不暫時關掉直播、自己偷偷躲到角落裡冷靜,淵淵在副本裡的前同事、工号409流露出瘋狂崇拜的眼神……
“不要讓我重複第三遍,弋鳥。”
忻鸢從繁雜的鏡頭畫面回憶中抽身,按揉着太陽穴:“我什麼時候和你打過賭了,二十四小時之前?不好意思啊,打印對賭協議了嗎,有法律效力嗎,口頭陳述的話記錄在哪裡?”
一開始,他就沒想和羊圈市的主人認真賭,這不過是個拖延時間的小計策,他知道611那裡肯定是出了意外,收不到視頻,隻能等等下一個晚上。
今晚他看到了,他站在監控後,看到了611的死亡,感受到了手機接收到文件的震動。
雙方是各執一子坐在棋盤兩端的棋手,他的話相當于把棋盤掀到了女聲臉上,棋子掉在地上的噼裡啪啦,聲聲入耳。
見到敗局已定就想耍賴不認賬?怎麼可能!
女聲氣極反笑,不急着要忻鸢履行約定了,問他:“電視台七層的監控錄下了我們兩個人的對話,需要我現在回放給你聽聽嗎?”
忻鸢丢了個疑問句回敬她:“你知道廣播台七樓的監控是怎麼壞的嗎?”
“我砸的。”
“你敢放,我就敢在你放出來之前粉碎性删除它,其實你大聲罵我不講誠信、是個小人之類的,都行,因為我就是。”
當一個人沒有道德、沒有約束自己的底線,想騙就騙想使詐就使詐……
他會發現,在面對一樣惡劣的對手時,至少在精神狀态上,他不處于下風。
“你等着吧,在這座城市裡,我就是法律,”女聲冷淡了下來,她覺得自己看透了忻鸢的本質——人模人樣的皮囊裹着一顆髒到發黑的心,“我不會讓你活過……”
“先關心一下你自己吧。”
手機和總控台的藍牙還連着,忻鸢把611的視頻傳過去,敲着軟鍵盤準備播放:“近期,你要向你的金主——或許也包括你自己,交出數量高達羊圈市市民總數一半的替罪羊,人力緊缺,正是用人的時候,手下的狼卻少了整整四隻,而狼的造價貴到了你要考慮和牧羊犬合并的程度。”
“這個時候,我不但不幫你,還繼續給你火上澆油,你說,會發生什麼呢?”
“弋鳥!!!”
女聲的尖叫破了音。
忻鸢點擊了全市投屏播放。
“你可能沒注意過,不管是白羊還是黑羊,被狼追殺的時候都會嘗試逃跑。”
“隻要是人,不管是普通人還是人造人,他們都有想要活下去的本能,隻告訴羊真相當然沒用,他們關心真相嗎?他們隻關心自己能不能活下來。”
所以,忻淵在計劃裡想做的是廢掉洗腦作用,告訴所有羊,醒一醒,隻要還住在羊圈市裡,遲早會被殺掉的。
廣播裡說反抗是錯的。
想活,明明除了反抗,别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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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進入副本的第一夜開始,每個過去一天與新一天交替的時間點,樓下會傳來尖叫聲,陳舒杭聽得到。
可他從沒産生過細究的想法,副本給的通關條件是存活,僅此而已。
那是牧羊犬不允許羊看的東西,隻要不碰,就不會被為難。
他的能力不允許往更深一步走。
事實證明,人的想法不會永遠一成不變。
早上,陳舒杭在洗浴間門口沒看到牧羊犬,進來的人也少得可憐,更不可思議的是,搭上班車,班車裡居然隻有他和司機。
他害怕眼前異常的景象,生怕副本到了最後兩天突生變故通關難度提高,明知道白羊大概率不會搭理自己,還是大着膽子上去問了:“請問,為什麼其他羊沒來搭班車,時間點不是到了嗎?”
司機一卡一卡地轉過頭:“你沒看到?”
陳舒杭:“什麼?”
司機把頭轉了回去,拒絕和陳舒杭繼續交流,用踩下油門代替。
車身一晃,高速行駛這件事在他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隻好戰戰兢兢地回到座位上,老實等着上班。
路過有着外置屏幕的商場時,陳舒杭刻意偏了偏腦袋,不想去看印在上面的真相。
可餘光瞥到那變了顔色的一角時,他還是順着本心回頭了。
“這是?”
隻過了一天,屏幕上的内容就被換掉了,看下方的進度條,這一遍視頻已經播到了尾聲,屏幕中央是一隻手,血流從袖子下蜿蜒而出,布滿手背。
陳舒杭的職業病犯了,是右手,粗看傷情和自己昨天查房遇到的病人很像。
是那個人嗎?
還是湊巧?
他沒仔細觀察完,視頻循環播放了。
狼和羊從鏡頭的左邊跑出來,離得那麼遠,陳舒杭本該聽不到視頻播放的尖叫聲,可他的腦内自動模拟出了那刺耳的噪音。
是頭羊都能認出視頻背景就是宿舍園區,這就是他們安然躺在單人床上的時候,樓下會發生的事。
逃不掉的,一個接一個,誰都逃不掉的。
連續遭受打擊,陳舒杭崩潰地蜷縮起身體,抱着頭想逃避現實,卻摸到了頭上長出的粗糙羊角。
原來他的角已經長得那麼長了。
“下車,我要下車!”
陳舒杭猛地站起來,沖到司機身邊,他以為他的架勢已經很吓人了,要伸手去搶方向盤強迫對方停車,沒想到司機比自己還不正常,“啪”一下打開他的手,嘴裡發出瘆人的笑聲。
他發現車子前進的方向逐漸偏離直線,意識到司機要幹什麼,低罵一句髒話,返回去找到車上挂着的安全錘,盯着窗戶的角落砸幾下就砸開了玻璃,翻窗跳出去。
陳舒杭在地上滾了兩圈,而在他的前方,車子一頭撞上了路邊護欄,車頭爛了,司機肯定活不下來。
他知道為什麼人都不在了,所有人都瘋了。
作為醫生,陳舒杭去過至少兩位數的車禍現場,曾徒手扒開過滾燙的車門救人,可他現在不得不咬牙忍着疼痛爬起來,往回跑。
他不去醫院,他要回市郊,去廣播台,找忻淵。
副本内的情況變成了一團亂麻,他不信其中沒有那位隐藏身份的“第一名”的手筆,隻要找到忻淵,就一定能把所有的疑惑問清楚。
對,就是這樣,好好問問他為什麼要騙自己,耍别人很好玩嗎?看别人失控很好玩嗎?
竄起的怒火把早起的困意和腦袋裡的混沌燒了個幹淨,陳舒杭努力回憶他開回市區的車停在哪裡。
當時回到市區已經很晚了,他直接去了宿舍園區,昨天還因為曠工挨了主任的罵來着。
他一路跑回宿舍,呼吸亂了,沒來得及找車的具體位置,不遠處宿舍樓的景象先吸引了目光。
有人從七樓跳了下去。
陳舒杭呼吸一滞,他差點擡起手傻傻地去接那個遙遠的身影,即使知道接不到。
緊接着,更多人出現在了走廊上,他們中有磨磨蹭蹭的,有動作幹脆的,但都朝着一個一個地方去,不是樓下的硬質水泥地,而是死亡,是解脫。
天氣預報預測的晴天下了一場雨,隻不過雨滴是人。
昨天公布的真相裡說,白羊是清清白白的人造物,黑羊是被拖進羊圈市的死刑犯,前者為替罪而生,後者罪有應得。
該死的,不該死的。
都在這一刻奔赴生命盡頭。
身邊好像有一個人影掠過,陳舒杭渾然不覺,直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拼命搖晃:“醫者先生、醫者先生!”
是那個帶着直播系統的護士。
“小姐,你……”
“别這麼稱呼了,直接叫我暖暖吧,反正出去會忘的,”暖暖不管陳舒杭願不願意,拖着人向前走,“醫者先生你再害怕現在也不能愣在這裡,狼要來了,我們得和其他羊待在一起才安全。”
她指了個方向:“大部隊在那裡,其他的通關者都跟過去了,我看你不在,特意回來找的,感動吧?”
“什麼大部隊?”
他過副本的節奏被攪得稀巴爛,和其他人完全脫節了。
“是去市郊電視台的隊伍,由市長發出的辭職短信定位在電視台,絕大多數羊想過去找市長要說法,”暖暖邊說邊解釋,“你看到那個視頻了吧?我真是……我為什麼會遇到這麼離譜的副本!明明我的積分榜排名隻有一千左右!”
“壞了,肯定是因為那個第一名。”
隻有五千名、還曾試圖保護過第一名的陳舒杭差點沒把嘴唇咬爛。
在視頻循環播放的刺激下,瀕臨崩潰的羊圈市市民走向了兩個方向。
一小部分人的心理無法承受現實,走上死路,剩餘的人自發走到了一起,來了一場大遷徙,遷徙的終點是市郊電視台。
那裡是羊圈市的邊緣,找到市長後,他們可以直接離開這座城市。
前往市郊的隊伍長得能找到尾卻看不到頭,暖暖帶着陳舒杭追上隊伍,混入其中。
“你說的狼是怎麼回事。”
到底在無限都市待了那麼久,陳舒杭稍一恢複鎮定,立刻詢問起了暖暖話裡的細節。
女生躲開一個擠過她身邊的人的羊角,免得自己被劃傷,歎口氣道:“看那個視頻不難猜,原本狼隻在晚上出來偷偷殺那些被辭退的羊,但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還有躲躲藏藏的必要嗎?”
“它們傾巢而出了,醫者先生,我親眼看到一隻狼跑出來殺了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