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元明醫館正門大開,洞明舫和隐元亭中的所有弟子可謂“傾巢而出”,隻為趁着這特别的日子,送出自己寄托于河燈上的祈願與祝福。
走在路上,就見街道兩旁煙火缭繞,不斷有人燒着紙錢和用錫箔做成的“銀錠”。這對于隻有在參加過的唯一一次葬禮中見過類似場景的李慕兒來說,難免“有些”恐怖。“……翠墨,他們這是在幹嘛啊?”
“哦,這是我們這兒的風俗,‘結鬼緣’。”說完,翠墨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疏忽,“慕兒姐,不用怕的,雖說‘鬼’,但其實就是在向先人問安、祈福呢。”
見她的神态又在自己面前現出了幾分拘謹,李慕兒無奈地擺了擺手,“哎呀我沒那麼嬌貴,你以後把我當普通人看待就行啦,哪什麼都怕啊。”
翠墨難為情地笑笑,俏皮吐舌。
口頭上的對話暫告一段落,李慕兒又“轉”向系統:“唉,真是‘一重山一重人’啊,何況這都不知隔幾重‘山’了。中元節不就該忌諱那一個字嗎,而且晚上還不能出門呢?說起來,我和原主好像都還沒過過中元節呢。”
“嗯,主人,我發現了,你每次想你外婆的時候,都會對我變得啰嗦。”
順着它後面強調的那個“我”字,她輕輕歎了口氣,臉上卻浮現出一抹略顯親切的笑意,“是啊,無論如何,隻要有個能說話的對象,我就能好很多,即使這個‘對象’不是按照尋常套路存在的,甚至無影無形,隻藏于‘心’裡……”
見李慕兒無話,思緒也像是已飄往别處,翠墨便轉向另一旁,看見何樞手裡地蓮花燈竟還未完工,即不耐煩地抿了抿嘴:“哎呀,弄一整天了,還沒好?唉,怎麼就學不會呢!“她實在看不下去,想都沒想,就将自己的燈借由李慕兒拿着,空出雙手去幫他,定要在到達目的地之前,讓那朵“蓮花”,至少能入得了河……
何樞難為情地笑笑,别過頭,對着君澄境“轉移話題”道:“師兄啊,其實你平常也得跟我們出來逛逛呀,别隻在年節放松,光讀書診病,可是會把自己憋壞的。”
君澄境看了他一眼,神情無動于衷,“一年到頭,節日不少了,我悶不壞。倒是你,一天天‘見多識廣’的,怎無論什麼手藝,都不見一絲精進?”
何樞原本想着“先發制人”,以試圖避免師兄的毒舌,卻不想反使其來的更快,甚至更有理有據了。聽着師兄的“诋毀”,他下意識看向李慕兒,而翠墨早知其心理,随即捧起河燈湊到他眼前:“行啦,人家又不是沒見過你被師兄貶的樣子。快點,燈都還沒做好呢。”
他們抵達時,河邊早已是人群熙攘。擡眼望去,眼前的景象竟讓李慕兒忽然有些想哭——
水面上,點點燭光随波漂流而下,彙聚成了一條盛滿人間煙火的璀璨星河,與兩岸成片的燈火、天空綻放的煙花,彼此呼應,以敬畏天地鬼神之名,承載着人們對已故親人的深切思念,和對未來生活的美好祈望……
翠墨似乎覺察到什麼,便往她身邊靠了靠:“慕兒姐,據說河燈漂得越遠,放燈的人就越得庇佑,那來看看我們的河燈能漂多遠吧……”她揚起柔暖輕笑,看向河面,神情透出幾分天真的期待。
李慕兒不知,她那神态究竟有幾分真實,幾分又是為了緩和自己的情緒,一時無話可說,隻略帶感謝地一笑,緩緩将手中的兩盞河燈放在了水面上。
“慕兒姐,你的普渡旗上怎麼沒寫名字啊?這樣,鬼神都不知該庇佑誰了。”
她搖搖頭,并未回答,卻在心中喃喃道:“這兩盞燈啊,都不是為生者祈的吧……一盞,我想祭死去的‘我’,一盞,祭原主。”
目送河燈遠去,她忽然問道:“翠墨,這條河,叫什麼啊?”
“埴墉河。”翠墨拉過李慕兒的手,一筆一劃地寫下兩個字。見對方略覺奇怪的表情,便又補充道:“它原本不叫這名,是因為一場洪災,人們便改了這兩個字,可看作是取‘土克水’之意。”說着,她的神色逐漸黯淡下來。
李慕兒跟随她的目光,望向“星河”盡處,心中百感卻忽然變得淺淡,所有悲喜似在刹那間,都變得渺不可聞……
相隔不遠的地方,何樞同樣有所觸動,他再次看向君澄境河燈裡的普渡旗上寫着的“冥輝普照,蔣岌薪甯熠”,終于忍不住歎了口氣:“師兄,你什麼時候能寫一次自己的名字?以前說‘小孩’更需要祈福,如今我們大了,你又改寫甯熠師兄的名字了……師兄,何必呢,沒準他都已經忘了我們——”說到這,他像是突然打了個嗝兒,話音戛然而止。
眼中倒映着那點點橙紅色的星火,君澄境整個人都被染上了幾分莫名的暖意,他似自動忽略了何樞的後半段話,淡淡地笑:“我的名字,這不已經由你寫了嗎。”
……
子夜,茫茫無盡的精魂世界中,林沐沐于昏沉間猛然驚醒。“……怎麼,會是這兒?這又是出啥幺蛾子了?”
未及細思,她便陷入驚恐無措的狀态,正高聲呼喊試圖召喚那道自稱曾“領路人”的“電波”,卻見一個紫色的小點突然闖進了視線,似從遠處而來,越來越大,在那純白“背景”的映襯下,顯得尤為醒目。
這抹有且僅有的色彩逐漸靠近,似用了好久,林沐沐才看清,那是一位身着紫色羅裙的少女。她踩着輕緩的步伐在腳下虛空點出的朵朵漣漪,面帶淺笑,款款走至跟前:“你好……”她道了個萬福,話一出口,卻就對自己的言、行不相匹而感到局促,“抱、抱歉,我習慣了。”她連忙換了個姿勢,誠懇地向林沐沐伸出雙手,整個動作無比生澀。
對方卻是直接愣在了原地,表情呆傻,半晌才略顯艱難地開口:“你是誰,怎麼和我——不對!”她心裡一咯噔,猛地低頭,看向“地面”的倒影——沒錯,是那個剪着齊耳短發,還身穿病号服的林沐沐。“所以,你是……李慕兒?”
李慕兒笑着點了點頭,友好的雙手仍舊定格在半空。“你好,沐沐。……你們那個世界,是這麼打招呼的吧?”
“啊是是是,是這樣、是這樣。”林沐沐慌亂地伸手,與她的手交握,語無倫次道,“那你、你、你這是,幹嘛——怎麼回事,呃我是說,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李慕兒任由她上下晃動着自己的雙手,不敢表現出絲毫排斥,柔和一笑:“沐沐,你先放心,我回來,完全無意和你争這副身體,且是你賦予了‘李慕兒’新生,我感謝你都來不及呢。”
林沐沐都還沒來得及想到這個問題,聽見她這麼說,便不由得一愣,手上的動作卻因此終于停了下來,“啊……那、那你這是……發生了什麼呀?”
“我之所以能在這兒,多虧了幽冥司閻羅大人開恩。她說我遠未到壽盡之時,且對世間仍存不舍與留戀,便讓兩位無常大人送我回來,恰在途徑時光之罅時,遇上了你,而你,正被一陣法力疾速送往李慕兒的肉身。”
“什、什麼‘時光之下’?還有,我是被‘送’進你的身體的?誰、誰啊?”林沐沐一頭霧水,感覺就像是在聽什麼神話故事。
李慕兒搖搖頭:“不知是誰,甚至連那股力量從何而來,無常大人都無法探辨。我當時栖身引魂袋内,這一切,都是從無常大人口中得知。見肉身被占,他們便送我回往求助閻羅大人,她給了我兩條路,一是留在幽冥,渾渾噩噩遊蕩,直待陽壽耗盡,可重入輪回那日,二是返回人間,與你共用肉身……”說到這,她有些不安地垂下了頭。
“所以,你選擇了後者。”林沐沐的語氣和神情并不見絲毫疑問,因為現在的情況她已經大緻了解,而且思及自身,也定然會選擇同樣的“路”。
而李慕兒卻因為此時的心境,竟将這話“曲解”成了質問。“……陽壽将盡而飄忽于幽冥的魂魄,隻能在忘川河畔虛度‘餘生’,過往的記憶還會遭彼岸花攫竊,最終變得癡傻無明,落得連自己都不記得的下場,與其如此,我甯願回來,即便是隐沒在這副軀殼……不再充當‘李慕兒’。”她越說越激動,到最後,整個人竟像是在乞求。
她下意識想要行禮,雙手卻被林沐沐輕輕握住了。“慕兒,這副身體本就是你的,我無理占有,要求,也是我求你,能夠容下我這個多餘的魂魄。”她語調沉緩,生怕再引起什麼誤會。
聽言,李慕兒卻像是受到什麼恩惠般,露出了感激的笑容,“不,你既肯留下我,我便已知足了。共存于同一副軀殼,你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我都能體會到,我真的很想看看,‘李慕兒’往後的人生,會是什麼樣的。”她無力地讪笑一聲,“你萬萬不用感到抱歉,這對我來說,實可謂坐享其成,因為……我似乎已經不會‘生活’了。”
說着這番話,她眼中透出的悲哀卻适得其反,使林沐沐心中的負罪感變得愈發沉重。
兩人陷入沉默,正無措間,一塊半透明的藍色屏幕突然出現在半空中:“兩位主人,你們終于見面了。”
李慕兒被吓了一大跳。林沐沐一邊拍着她的肩膀示意這并不是危險,一邊向系統露出了質疑的表情,“所以,你早就知道?”
“主人,從你來到這個世界不久,我就檢測到這副身體内還隐隐有着另一股力量,而這力量,也是人的精魄所獨有的,再加上時不時就有一些不屬于你的情感突然出現,這又與我的猜測不謀而合了,隻是沒敢徹底确定。”
“等、等等,我沒太聽懂……還有,什麼叫‘人的精魄獨有的’,那不然呢?”
“還有的情況就是被什麼不好的東西入侵了,如果是那樣的話,就怕它會藏匿着慢慢蠶食你的意志,直到完全占領這個身體。“說着,系統長出一口氣,“還好不是,否則可麻煩了。——總之,現在這副身體有兩個靈魂,可并不需要所謂二選一,我的力量能夠成為你們之間的媒介,日後是可以按需要,随時轉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