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們說的哈,那我也走了!”仿佛隻是為了使這理由變得更加充分和完整,好讓自己真正心安理得地離開,一見秋绛點頭附和了甯熠的話,绫馨便撒開腳步,去跟上了那認命般走出門外,從母親手中接過弟弟的小燕。
剩下的兩人随之陷入一片死寂。看着那人臉上十分“别緻”的空白面具,秋绛逐漸顯露出了似想要尋根究底的神情。
自以為“臉皮百尺厚”的甯熠,都被她盯得莫名有些心虛,不耐煩道:“想說啥就趕緊說。除了你家大小姐的事兒啊!”
“……聽說你的臉,是幼時被火燒傷的?”
“嗯,是啊。哎喲,你聽誰那多嘴呢,”甯熠不以為意地撓了撓頭,一邊說,一邊去房間檐下拖來了那張能讓他坐着與秋绛平視的高腳凳,“陳年舊事,不值一提啦,就是家裡兩隻牲畜遭瘟發瘋,闖出籠圈,不知打翻了燭台還是什麼的,那時正好沒人在家,後來我不自量力地想去救火,最終是撿回了一條命喲,但卻白賠了臉~”
這被他用心不在焉的語氣講出來的“無聊故事”,在秋绛眼裡,則似因刻意隐瞞而漏洞百出,“沒人在家,那為何會點上燈火?你去救,那你爹娘呢?你那時,又是幾歲?”
“秋绛姑娘,”聽着她這一連串的質問,空白面具之下,甯熠的臉忽然一沉,且就此透上了幾分哀怨,但語氣卻仍是輕巧得像在談論一件無關痛癢、權當消遣的事,“不是誰都有父母,更不是誰的父母都舉案齊眉,愛子孝親呐~我啊,從小孤家寡人一個,有幸學到點醫術,能混口飯吃。如今這樣倒還更好了,七情都不形于色,我看得清别人,别人卻看不穿我。”
秋绛用眼神表達出了幾分歉意,但仿佛就是走個過場,至于‘自己該不該再問下去’這個問題,她其實并未有絲毫猶豫。“那你的醫術,是和吳先生學的嗎?”
甯熠搖頭:“在曲澤學的。”
“那你是哪裡人?吳先生又是你的誰?還有——”
“停停停!”甯熠擡手阻斷,似求饒道,“秋姑娘,鄉音難改啊,聽我這聲腔,你說我是哪兒人啊,正正期和的啊!要不把我家家譜拿來請您過目?至于……”
一想到接下來将要提及的這位故人,他便卸去了原本玩世不恭的态度,語氣變得輕緩,甚至帶上了敬重,“至于吳先生,他确是個大善人,當初見我可憐,就在醫館給我空出了一間房,後來,又為我買下了這個小院,說等着我以後将其變成一個真正的‘家’……但未經選擇的善,就可謂糊塗了,他給我那麼多,将畢生心血都交到了我手上,可如今你看呢?”
秋绛沒有說話,隻想看看他那字句間突然添上的幾分自諷與感慨,究竟是真是假。
一番話說完,甯熠似回過神來,又“找回”了那像是與“正經”一詞有仇的自己:“哦,不好意思啊,失态,失态。呃……所以秋姑娘,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那曾被秋绛否決過多次的懷疑此刻又浮上了她的心頭——這人的神志,是否有些失常(至少是有時……)?
“既然秋姑娘不說話,那我可就當你問完咯。行啊,把我的‘傷’問完了,就算禮尚往來,也讓我問問你的傷吧。”甯熠擡手一指她脖子上那道才将愈合的傷口,“我早就想問,這是你自己割的吧?所以他們都對你做了什麼?”
秋绛一頓,原本無悲無喜的神情忽然添上了幾分恨意,“是。那些畜生,奉命将我亂棍打死,找個遠點的地方扔了,呵,要真的照做了,倒也好了,可他們特意留了我半條命,待出了姜浣心的眼界,就準備對我行禽獸之舉,情急之下,我奪了一人腰間佩刀,他們見我不要命,自覺無趣,就走了。”
“哎呀,”甯熠搖頭感歎,語氣顯得異常“敷衍”,“那幸虧那刀也許就是配好看的,不然你這命,可是真沒了。啧啧,何必呢,這什麼呀,就比命重要?”
秋绛垂頭,用手輕輕掩住了那道不深不淺的傷痕,眼中透出無盡的悲哀,“天命如此,女子清白,就是比命重要。”
甯熠譏冷一笑,擡頭望天,“是啊,對女子而言,太多東西比命重要啦~父母、丈夫、孩子、清白,等等等等,卻并非因為啥‘天命’,而是這世道作祟,高言人命關天,實則卻讓多少人命卑如草芥。诶,我就想不明白了,你這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李府的人也不會想到你還活着,你何不趁此機會脫身,去好好為自己而活,反而還這麼惦記着主子的生死呢?”
“……你不懂,先夫人曾經救過我們一家的性命,我在她的墳前起過誓,會不顧一切護慕兒周全。”
“哼?”甯熠歪頭,哼出的音調充滿疑惑,接着,便是一陣荒唐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對對對,我不懂,因為我就沒被人救過。”他攤手聳肩,“卻倒是自救過無數次,唉,所以我最該感恩的人,有生以來便是自己,可遠沒有秋姑娘你那麼高尚啊~”
停頓須臾,秋绛擡眼看向他,神情恢複了常時的平淡,“季先生,我實姓陸,‘秋绛’,是先夫人為我起的。”
“哦,好的陸姑娘。”甯熠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聊得夠久,我倆可謂更加熟悉了?我還是那句忠告啊,很多事情是急不來的,還不如斂神收心,調好自己的情志,什麼病都好得快。還有,别再不怕死地動用真氣,像你如今這樣,還妄想禦靈,簡直可笑。難道要等氣血經絡耗傷成血痨之症,你才能真的消停?嗯~那得是真的消停了。”
秋绛無言以對,略顯呆愣,像是在虛心接受教誨。
“别别、别那麼看着我啊!”甯熠擺擺手,扭頭避開她的視線。“對了,你自己能走嗎?進屋吧,我也該回去了。”
“可以。”秋绛撐着藤椅扶手,倔強地站起身。又見這位病人奮力掙紮的樣子,甯熠搖頭歎了口氣,在指間凝起點點橙紅與黑色相間的光斑,喚出一把平棱锏,直接飛到了她身側。
見它靠近自己,并穩穩停在了适宜的高度,秋绛猶豫着伸出手,可最終卻還是縮了回去。
“哎喲,都這樣了,還想着那些繁文缛節啊?得嘞,這總比我親自上手好吧?看你安安全全回了房,我才放心離開,否則如果發生什麼意外,那沒準就浪費了我這段日子所耗的精力和那麼多藥了。”說到後面那句話時,他的語氣突然就帶上了滿滿的嫌棄與鄙夷,顯得十分刻意。
秋绛無奈,擡手扶上了锏身,倚靠着這懸空的“拐杖”,跌跌撞撞地朝屋裡走去。
“慢些,别急,小心适得其反,摔倒了可得我過來扶你哦。”甯熠站在原地,雙眼看着她的腳下,“唉,這十多年看了那麼多病,我自以為啥人沒見過,卻真是第一次碰到像你這麼要強的。”
安頓好秋绛後,甯熠離開小院。原想着去“騷擾”一下那本該在今天複診的幾位病人,可上街沒走多遠,他就因一陣強烈的不适感而被迫緊急改變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