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兒正繼續“放養”着自己的心靈,那已“閉關”将近一個時辰的君澄境終于整理完過去兩天所有的醫案,從耳房走出,側頭看見廊下這雙手抱膝,坐在地上仰觀天象的人,開始一愣,随後神情卻漸漸浮現出幾分莫名的笑意,竟改了原本計劃,轉身向她走去。
“又遊去哪兒了?蓬萊仙島還是瀛洲?”他一邊說,一邊在她身旁坐下。
李慕兒吓了一跳,差點擡手就朝那冷不丁出現在身側的黑影揮去。在看清來者何人後,她便将臉上原有的幾分驚恐強行扭轉成了嫌棄,沒好氣道:“唉喲,你有沒有被人說過經常神出鬼沒?懂不懂将心比心啊,我一病人,還更經不住吓好嗎?幹嘛,遊什麼啊?”
“神遊啊。”君澄境笑笑,卻又似輕歎一聲,“你是怎麼做到整天一副沒思沒想的樣子?”他看着天空,臉上神情難以辨出任何情感,語氣亦分不清是疑問,還是感慨。
李慕兒斜眼一瞥,“我能有什麼好想的啊,即便有,那也是想也沒用的,索性就不想了呀。我如今一天天就想着,認真跟你學,努力不被你罰,還有遵您的醫囑,好好調治,盡快讓自己好起來,才能去做想做的事,見想見的人啊……還有,那不是你說的要我靜心養性嘛,這會兒又嫌我‘沒思沒想’啦?”
“我好像又因為你悟了一件事:哪怕隻是‘想’,也需要量力而行。”君澄境微微側過身,在手上緩緩凝起青綠色的光斑。
李慕兒會意,轉身背對着他。“那你的精力是有多強盛?一天天的,總是‘聽者有意’将别人随口說的話引伸、開擴成一些大道理。唉,多思細思也許是好事吧,但如果是将這有限的心力用在過分揣摩,過度理解别人的話上,那誇張點說,可謂暴殄天物。”
這一番話其實又屬“說者無心”,甚至還帶點玩笑調侃的口吻,但對君澄境來說,卻莫名像是幾根小小的針,挑起了某些回憶,引動了心底一處陳舊的傷口。
李慕兒感到耳後似響過一聲輕微的冷笑,接着便聽他用略帶嘲諷的語氣道:“從小習慣了,就喜歡庸人自擾,給每時每刻的所見所聞都添油加醋。所以我還挺羨慕你,來宗門幾天,就得了他們幾乎所有人的喜歡。像我這樣患得患失,總覺得别人尚有未竟之語,自以為是地咬文嚼字,賣弄學識,是不是很招人厭?”
“大哥,你這是一邊說自己有病,一邊又犯着病啊。”李慕兒心情複雜,對此不以為然,卻又帶着幾分歉意與喟歎,“我可真沒說你的意思啊,這段日子你也見識到了,我嘴有多快,心裡蹦出什麼就說什麼的那種。而且你怎麼能這麼說呢,他們多敬愛你,你不知——”
到這,李慕兒本想認真地對着他說,可腦袋剛轉過去,就遭到君澄境的眼神提醒,随即應激般的回了正。
“别說話了,坐好,調息。”
“哦。”就像自保時的生理反應般,她立馬乖巧地答應一聲,盤起腿,雙手覆膝,阖上了雙眼。
君澄境的手掌與她的身體保持着一定距離,光斑隔空傳運,從她的後背慢慢向全身輸布。
整個人被無數暖流包裹,這治療于她而言無疑是一種享受,可為了避免恒蕪之精的反噬,它偏偏就不能像其他方法一樣常規,每次使用,都要間隔至少三天。
真氣流運将近一刻鐘後,君澄境收了勢,再持續調息片刻,這次的治療便算是結束了。
李慕兒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剛才的無心之言,以及他那有些莫名其妙的自嘲,“呃,那個,我剛才說的話你可别放心上啊,我、我以後定會努力改改這個嘴比腦子快的毛病!”
君澄不以為意地笑笑,搖了搖頭,“拿我當幾歲孩子呢?我心是挺小的吧,但也不至于為這計較。像你啊,也不需要為任何人改變,除了自己。”
聽見他那略帶感慨的語氣與不合時宜的重音,李慕兒蹙眉,有些費解地看向他,“……等等,什麼叫像我啊。”
“像你這麼直率爽快的女子,是真不多見的了,何況還是出身名門,要為他人的眼光而改變,那才是真的可惜。”
李慕兒歎了口氣,雙手托住腮幫,“會想着去改變,是因為認清了自己的不足之處,所謂‘他人的眼光’,我隻當作參考。而且,不管是誰,要因為世俗的眼光而丢了自己,那都是可惜的,畢竟連這院裡的每片葉子都是獨一無二的呢,沒有誰可謂誰的‘标準’。”
聽她說着,君澄境的目光也将院中花木盡數掃了一遍,“可誰都難逃人心、世道這套刻刀與模子,要想不被歲月打磨得面目全非,還是難的。”
李慕兒的心沉了下來,同時又感到有些奇妙,自己怎麼就和他聊起了人生呢?“不為世俗所拘是挺難,畢竟人就身處其中,但自己的心,是誰也奪不走的吧,除非你自己放棄。我覺得,隻要心沒變,你就還是你。……呃,我也不曉得我在說什麼,反正就是那意思吧,不随波逐流,也不随他人的褒貶,而是‘扪心自問’。”
“緻良知,而後随心所欲。”
“很好,你又來了。”李慕兒無奈地擺了擺手,“君先生,這段時間你是讓我悟了:懂得多,也不盡然是好事啊~”她站起身,活動活動筋骨,“不過這次,我們的看法總算是有相同之處了,有益日後的相處,”說着,側過頭,微微一笑,“請多指教吧,君先生。”
而君先生對此,卻似并不感冒,表情毫無波瀾,徑自朝書房走去,“好啊,我就喜歡你好學這一點,‘知方而不知經,則失其理;知經而不知方,則失其宜’,你今天,好像還沒背湯頭。”
李慕兒原本真誠的笑容随即變得僵硬,接着,就毫不留情地垮了下來,心裡上演着對他的背影拳打腳踢的畫面(自從某次被“誇”有天賦,她就再也不敢在他身後“跳大神”了……),身體卻十分老實,跟上了他的腳步,不過,還是忍不住陰陽怪氣:“好的啦好的啦,我身上能讓君先生稱贊的,目前為止可隻有這一點,可不得好好珍惜、保持嘛?”
見此,伊依毫不留情地大笑出聲,“主人,現在想起來了?對‘心’來說,‘沉’可有兩種意思,大緻分為主動和被動。哈哈哈哈,我得好好分析、記錄下你此時此刻這種,對他打不過也說不過,卻又不甘心就這麼服管的心情,這可真是沒法用簡簡單單‘郁悶’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