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澄境看都沒看他,自顧自向遊嶽道:“如果您真如您所說是個遊醫,我們願意做您的弟子,但恐怕您要教我們的,遠不止醫術。”
對于他那不卑不亢的姿态,遊嶽哈哈笑出了聲,其中包含着欣慰與欣賞,令人頗覺和藹可親,“那是當然。且立文而醫,我想教你們理法方藥,那是不可能跳過子史經集、詩書禮易之類的。對了,我家裡還有個師弟,放心,我兩個不但會教,還會将你們養好的,往後再也不用怕受凍挨餓了。”
說着說着話,一直以龜速前進的驢車終于繞到了客棧的正門,他停下,愛憐地分别摸了摸三個孩子的頭(得到了截然不同的三種回應——君澄境不痛不癢,君煙珃意猶未盡,蔣岌薪煩不可耐),“我先去跟店家要些幹糧,你們就在這兒,别亂跑啊。”
“嗯嗯嗯!”君煙珃站起身,搗蒜般點頭,撇着嘴,神氣的樣子,仿佛終于有人替自己出頭,即将報仇雪恨、揚眉吐氣,“胡子爺爺,多拿點,這裡面有個伯伯可壞了!每次都拿不一樣的家夥什兒趕我們,甯熠哥哥說,越、越拎色的人就越多東西,越多東西,我們就越要拿他的!”
“好了,給我坐下!”蔣君二人異口同聲,有氣無力地“呵斥”,将她拉回了原位。但他們這麼做的原因,卻根本不在一個點上——
蔣岌薪:“哎喲,那明明是你哥說的,咋就安我身上了呢!?”
君澄境:“妹,那叫‘吝啬’。哥跟你說過,不熟悉的字眼,不要亂用。”
可遊嶽卻似當真了,對君煙珃點點頭,露出賊兮兮的壞笑:“說得對,越吝啬的人就越要‘教’他仗義疏财的道理~待會我把店家叫出來,你們看看是不是那人,如果是就沖我揮手,我好好抽抽他的豐。”
見他與妹妹“密謀”的那副認真樣兒,君澄境十分詫異,實在想不通竟會有人将一個孩子的“荒唐言”當作一件正事看待,心中不免有一瞬恍惚……是在做夢嗎,他們真的遇到,可以依靠的人了嗎……
而另外兩人,卻隻着眼當下。他們興緻爆棚地盯着遊嶽的背影,當店家出現在門口時,甯熠還帶着煙兒喊叫吸引其目光,接着狠狠做了個鬼臉。
“诶!坐着不動,入定呢?”蔣岌薪回身,捅了捅君澄境的臉,“你不想吼幾嗓子?他眼下可甩不到咱~”
君澄境側頭,幽幽看向那在衆“客官”面前隐忍怒氣,強充笑臉的人,嘲諷地勾起了嘴角,“你們這沒來由的亂叫挑事,除了可能引他急火攻心,不顧顔面地上來揍我們一頓以外,别無用處。”
“不,有用啊,”君煙珃瞪大那雙天真的眼睛,反駁哥哥,“可以讓胡子爺爺曉得他就是欺負我們的人啊。”
蔣岌薪卻讀出了他話中的未竟之意,玩味一笑:“嗯~我可隻是光想着洩憤呐,那快說說,您有何高見?”
“對他沒有絲毫實際的傷害,便不算真正的‘洩憤’。”君澄境與他對視,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你裝瘋賣傻的能力最強,你等會兒這樣……”
起初聽到他對自己的評價,蔣岌薪難免有點不服,但接着聽下去,原本帶些許憤慨的神情便因那精彩的計劃,而逐漸轉變成了十足的贊賞,不禁搖頭咋舌:“唉呀,别看你平常‘沉穩平淡’的,真要黑起來,那可是誰也比不過哦~煙兒,看到了哈,這點可跟你哥學學,就沒人敢欺負咱喽——”說着,他躲過君澄境襲來的一巴掌,翻身下車,直沖遊嶽奔去。
“哥,你讓甯熠哥哥幹啥去呢?”君煙珃不明白當下究竟是發生了什麼,迷茫地将三個指頭塞進了嘴裡,又現出了一副看戲的表情。
“啧,一個多饅頭,還沒吃飽啊你!”君澄境立馬将她的手拔出,用衣角擦淨上面牽絲的口水,“我讓他,真正洩憤去了。”
“那樣在地上打滾,哭天喊地,就是‘真正洩憤’了?”她模仿哥哥的語氣,加重了“真正”二字。
“嗯,是啊,”君澄境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笑中透出幾分驕傲,“你看那讨厭鬼,是不被他喊到臉都綠了?”
“沒綠啊……”君煙珃眯起眼睛,試圖見證哥哥所說的奇觀,“但他好像是快哭了,也不是被甯熠哥哥喊哭的吧,是被甯熠哥哥引得圍上去的人弄哭的。”
“是啊,就是要這樣~”
“為啥要這樣啊?他冷不丁地沖上去連哭帶滾的,看把胡子爺爺吓成啥樣啦!而且他嘴裡喊的也不是真的呀,什麼‘我娘吃了他家的飯菜,肚子又脹又疼,幾次三番想找他讨個公道,卻都被打了出來’?哥,他是打過我們,可我們不是隻向他讨過吃的嗎?而且、而且你倆不說,我們的爹娘都死了嗎?哥,你明明不許我撒謊的……”
面對妹妹的靈魂質問,君澄境的内心可謂受到了強烈譴責,原本的笑意垮塌無蹤。沉默幾秒,他最終說出了那句幾乎所有家長語塞時都會用上的經典台詞:“等你大了就懂啦。當然,撒謊是不好的。”又見蔣岌薪那戲演得正上頭,看起來且沒完呢,他果斷轉移話題:“妹,照你看,那胡子爺爺是好人嗎?”
此刻,遊嶽正手足無措地看着地上那撒潑打滾、哭喊控訴的孩子,活這一大把歲數了,(至少在現存的記憶中)他還真沒如此焦慮、迷惑過……
許是因為受過的白眼實在太多,心中卻仍保有專屬于孩童的那份天真,對于每一道落在他們身上的憐憫、擔憂甚至愛憐的目光,君煙珃都無條件地喜愛并珍惜。她滿足地笑笑,不假思索,答道:“嗯!他可好啦,給我們吃的,還要帶我們一起回家,還想着幫我們報仇呢~”一邊說,一邊還掰着手指,似欲跟哥哥細數他的好處。
君澄境即被她那副認真樣給逗笑了,“每次專心想事情,這嘴就噘得老高,你幹嘛呢?”
君煙珃擡頭,忽然露出可憐巴巴的神情,抱住他的胳膊輕輕晃了晃,“哥~你就别多想了嘛,我隻想有個住的地方,不用再吃那些冷冰冰,而且從沒個整的‘饅頭’、‘糕餅’了。胡子爺爺定是好人,不然你看甯熠哥哥都那樣了,他還守在他身邊呢,要換别的人,早就溜幫不管了!哥……”
君澄境鼻子一酸,差點沒直接哭出來——為什麼那些饅頭糕餅永遠“沒個整”呢?因為那是如尋寶般殘羹冷炙中撿回來的,每次弄髒或被别人咬過的部分,都會被他和甯熠先行掰去并吃掉,才會送至妹妹面前,變成“别人家不小心做壞,就送給我們的”……憑什麼他們就要忍饑挨餓,以至于将别的孩子都吃怕了的東西當成美味珍馐?為何爹娘要棄他們而去?!
心裡失控般接連質問着這不公的世道、懦弱的父母,他使勁眨了眨眼,努力調整情緒,一仰脖,無意間看見掩映在頭頂的那一大片樹蔭,終是繃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撕心裂肺,酣暢淋漓……
甯熠已如願從客棧店家手中得(賴)到了“娘親的買藥錢和療養錢”,外加不少人和驢所吃的幹糧,這才善罷甘休,正心滿意足地拉着遊嶽往回走,卻突然聽見前後響起的兩道哭聲。他瞬間就像被驚雷劈中,猛然抛了懷中的所有“寶貝”,瘋了似的向驢車沖去。“我他娘诶——!幹啥啦?你都哭了,這是破天荒啊!别吓我!”他扳着圍欄,卻因焦急,怎麼也爬不上去。
遊嶽抱着零零散散一大堆東西跑過來,對他來說,簡直不要命了。“怎、怎麼了……啊?出、出什麼事快、快說……”他連忙卸下懷中的“貨物”,還沒讓自己捯口氣,就張開雙臂,輕輕摟住了三個孩子,“不哭不哭,摸摸頭。什麼都不怕,你們有爺爺了。”
這十分自然便從心間發出并付諸實行的一句安慰、一個擁抱,此刻,就像是在三人黑暗已久的世界裡點燃了溫暖的火光,頃刻間,便攻破了他們對這個世界築起的“銅牆鐵壁”。随即,就見蔣岌薪莫名其妙地也加入了淚人的行列,另外兩位則是哭得更為“放肆”了。
路人頻頻側目,遊嶽不管,眼下,他隻想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娃娃們不哭——哎喲甯熠怎麼你也哭了?不哭不哭,說話,說出什麼事了啊……唉,怎麼辦啊這是,要是師弟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