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蒼瘦的老人跪在地上,喪心病狂般拼命拽着一個孩子的胳膊,另一手死死攥住面前的那位中年男人的褲腿,不停彎腰曲背,一下下地磕着響頭,嘴裡滔滔不絕,似在乞求什麼。但除了旁邊“拉架”的幾位像是當事人的男女,來往路過的人群都像躲避陷坑似的,遠遠的便繞開走,甚至都怕朝那兒多看一眼。
翠墨用雙手捧住她的臉,十分輕柔地将她的腦袋轉向自己。
李慕兒那忽然不知遊離何處的神思就此被拉了回來,尴尬地一笑,“忘了忘了。那、那是怎麼了?有點吓人啊……”說着,她又控制不住朝那兒瞥了一眼——怨怒的婦人使盡渾身解數,試圖從老人手裡救出被吓得爆哭的孩子;兩個青年焦頭爛額,正變換着各種方式想讓老人從地上起來,幫中年男人擺脫“魔爪”。她閉了下眼,逃避般看向翠墨。
翠墨無力地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田阿公從幾年前患了瘋病,便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常将這點年紀的孩子當作……當作自己已故的孫兒,然後再随手抓個差不多像那伯伯一般年紀的人,攫着就拼命磕頭。”她正想繼續說明導緻這一切的原因,卻忽然用餘光看見君澄境與何樞撥開周圍的人群,徑朝那不可開交的幾人靠近。“姐,我們也跟上。”
這句話甚至都不能算提醒,而是通知,話音剛起,她便不由分說地向那兩人走去,一時,李慕兒就像喪失了自主行動的能力,隻傻愣愣地跟着。
來到老人身邊(因人群躲避而形成的一小塊“難得”的空地)君澄境直接蹲了下去,輕聲喚道:“田先生,田先生,您還認得我嗎?”
在旁看着,翠墨一邊悄聲為李慕兒解釋:“田阿公以前在學堂當過一段時日的先生,境師兄邢師兄他們這年齡的都在他手下學習過。”
老人聞言擡頭,先是一愣,而在終于看清來者的面目後,一種怖人的仇怨随即從他圓瞪的雙眼中迸發,瞬間蔓延至整個身子——他果斷松開中年男子的褲腿,揚手揮去十分狠厲的一巴掌,配合一陣怒吼:“你、你還有臉喊我先生!就是你,啊,你們這一家師徒,沒把我兒子治好,還、還将他活活害死了!”
與此同時,那總算擺脫這場無妄之災的男人提了提褲頭,在用鳳梧方言嘟哝了一句“糟老頭子,褲都快讓你給脫了”後,便同兩個朋友逃也似的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看着那一巴掌落下,何樞仿佛失去理智,猛然撲過去護住師兄,略顯粗暴地甩開了田阿公的手,“還打我師兄?!别以為你年紀大我們就得敬着你啊!說了多少遍,田叔是病死的啊!我們是醫者不是神仙,也是吃五谷雜糧而不是受歆享的!!——師兄你沒事吧?”
對于突然降臨臉上的那震徹身心的疼痛,君澄境隻是隐忍地咬牙,阖了阖眼,理虧似的垂着頭,一聲不吭。他輕輕推開何樞,随後伸手試圖解除老人對那孩子的禁锢,聲色依舊平淡:“您既清楚田叔已經走了,也應該清楚,他不是曉瑜。”
聽他說着,田阿公像不可思議般茫然地看了看周圍,緩緩放開了那隻已被自己捏紅的小手。看着女人立馬抱起孩子忙不疊地跑了,他突然放聲大哭,”我曉得啊,我曉得喲——老子心裡跟明鏡似的!但有時就是不曉自己在做麼嘞——”
至少對君澄境來說,這番哀嚎可謂震耳欲聾。他從交襟拿出自己的手帕,疊成合适的大小,輕輕覆在了田阿公磕出血的額頭上。何樞随即将功補過般小心翼翼地把他從地上攙了起來,“阿公,我們送您回家吧。”說着,替師兄按住了手帕。
老人似遲疑一瞬,抽泣着點了點頭。
君澄境轉身,朝遠遠近近皆看向此處的同門招了招手,示意讓他們抓緊回家,又側頭向旁邊那兩個早已被驚得失神的女孩,“沒事了,時候不早,趕緊回吧。這件事,别向師父他們說。”語氣雲淡風輕,就像是随口走個形式,話未說完,便同何樞一起攙着田阿公,往與回宗門的路相反的方向走去,
何樞一手環着老人的胳膊,一手輕輕按着他額上的手帕,“服務”細節相當體貼、周到,然而這乖巧樣子持續沒一會兒,就見他越過中間那雪白的頭頂,忍不住向師兄投去了關切、擔憂的目光:“師兄,臉疼嗎?我看着都疼……”
君澄境責怪似的瞟了他一眼,語氣仍是毫無感情:“不疼,沒事。”
何樞卻仿佛并不在意甚至根本沒有察覺到其中暗示,反而皺眉,更加認真地打量起師兄,“你出汗啦?”
話音落下,他終于得了對方青眼——滿含威脅意味的“青眼”。他立馬做回了原本乖巧的自己,暗地裡卻偷偷一瞥那恍恍惚惚,尚未恢複清醒的老人,心下咕哝:“他此刻聽得到我們說話嗎?憑什麼他每次無理取鬧,我們都得忍着讓着啊……”
看着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李慕兒腦海中有關此事前因後果的猜測,可謂已能互相拼接,以至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讀取着主人的腦電波變化,伊依哭笑不得,用挑釁般的口吻說道:“主人,你這想象力不去當編劇,簡直是該行業的一大損失啊~”
因對這人莫名愣神的樣子早已司空見慣,且始終當這是經脈受損導緻的症狀之一,翠墨在縱容她繼續出神了十幾秒後,才試探着伸手,在那呆滞的眼前晃了晃,“慕兒姐,沒事吧?”
李慕兒如應激反應般立馬收回了目光,強制中止了自己那“過于活躍”的想象,一種莫名的羞辱感随之漫上心頭,“呃,我能有什麼事呢,呵呵……趕、趕緊回去吧。”說着,逃避般的徑往前走。
“慕兒姐,”翠墨兩步并作一步追上,聲色有些不自然,“今天這事,真是讓你見笑了……”
李慕兒略顯疲憊地搖搖頭,歎了口氣,“有什麼好笑的,被吓着了是真的。”
翠墨無力地阖了阖眼,神情忽然變得有些懈怠,“你說境師兄是怎麼忍耐住的啊,這要換了别人,田阿公今晚可别回家了,更别想被打的人還負責送他回家呢。”
李慕兒無言以對,隻聽她繼續發牢騷似的說道:“當初,田阿公的孫兒赴曲澤應秋試,沒能考上,本想着學識不如人,大不了再苦讀幾年,結果後來得知,那榜上的人名大多都是用銀子買來的!父子倆便去官府鳴冤,卻因強權阻撓,官官相護,一切終是徒勞。他孫兒心懷郁結,忿懑難當,從此一病不起……”
說着說着,翠墨似忽然有些哽咽,李慕兒一時不知所措,隻輕輕樓過了她的肩膀。“後來,其病勢愈加重了,田叔便用牛車拉着他回來,因為早知已無力回天,便未再尋醫診治。而田阿公實在看不得孫兒就因此等‘病根’而搭上性命,便一人偷跑去了曲澤。”說到這,翠墨冷不防帶上悲哀的目光側頭看向身旁,委屈的樣子,仿佛所述是自己的親身經曆。
李慕兒即如哄孩子般拍了拍她的肩頭,正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卻見對方似乎努力調整好了狀态,就像在說一件必須說清楚的事情一樣,繼續道:“到曲澤後,他徑去了官府衙門,求這個告那個……可任誰都可以想見,那能有什麼用啊?他年老無法禦靈,待舟車勞頓返回鄉裡,孫兒早已登遐,他隻趕上了将其骨灰撒入潵骨池。”
聽到這,李慕兒的心猛地一沉,同時,卻聽腦中那無所顧忌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唉,就因為咽不下開始的那一口惡氣,導緻自己最終咽了氣……論所謂‘心理’和‘生理’,絕不是兩個獨立的系統,而是彼此緊密相關的,‘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