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畔,範、謝二鬼走走停停,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心底竟期盼着發生什麼事,能緩解那“稀貴的閑暇時光”所帶給他們的迷茫與空虛。
黑無常撿起地上一塊碎石,拿在手上把玩,“一入幽冥啊,‘人’是沒有三六九等了,但其記憶有——連他們自己都嫌惡的記憶,會變成這裡的石子;所謂寶貴的記憶,變成忘川河水;而那些可潤澤千古的思想與文采則化作‘聖人之思’,永久收藏在蘊空閣。唉,‘生’可帶去‘死’可帶來的,隻有魂魄本身呐……”
聽着他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語,白無常隻覺好笑:“咱範無救大人是受什麼刺激了呢?若是我平時如此‘有感而發’,還不被你嫌棄死?”
黑無常不屑地翻了個白眼,手腕向後一甩,石子即不偏不倚地落回了原位。“我這不是突然想向謝必安大人學習嘛~平日可謂優柔寡斷多愁善感,卻更得下屬和群衆的敬愛,我不得響應一下閻羅大人所說的那什麼‘榜樣的力量’?”
白無常似根本沒接收到這段借題發揮的吐槽,自顧自接着對方前面那番感慨,說道:“可是完整的人,某種程度不就是由複雜的記憶構成的嘛,隻是到了這兒,記憶與魂魄剝離,變得破碎,才分出了個高低;再說,哪怕是單純的‘人’,也還有所謂三六九等啊,前世的功過,不管記不記得,都将影響來世的禍福,”
黑無常突然重重地歎了口氣,“沒了記憶,一切情感随之消逝,無情無感,最多就是還留了個‘人’形……我說的三六九等,是凡間所謂靈蠢、貴賤、貧富。哼,要是他們那兒的‘等級’也像幽冥一樣以善惡功過劃分,那得免去多少苦、難啊!”
看着他慨然惆怅的樣子,白無常神情極為複雜,“老範,這千百年來,咱經曆的也不少了啊,你怎可還如此單純?凡人又不像我們,一眼便可窺破靈魂本質,他們甚至有時連自身的思想言行都無法正确把握,更有何能耐評判出真正的善惡?且我們能做到如此‘公正’,不僅是因為能看清他們心深處連自己都不甚明了的東西,更因為我們是徹徹底底的局外人。”
“……是啊,區區肉眼,隻能看見即時的表象,身在局中,一葉都可障目。故他們慣以自己的意志斷章取義、穿鑿附會,以至颠倒是非曲直,湮沒真理,若凡間真以其所謂‘善惡’區分高低貴賤——”
“那世情恐怕隻會比現況更為黯淡。”或是因為怕聽見更加“露骨”的内容,白無常搶了他的話。
“唉……”黑無常阖眼,疲憊地擺了擺手,“想想我們這被賜封正式官職,且職位不低的,一律免飲孟婆湯,這規矩不知好是不好,有些事情啊,還真是不想記得。”
白無常深吸一口氣,“既成規矩,必有其原因,我想,其中一個,或許是讓鬼使們記得凡人的苦,工作中才能更好地體恤他們的嗔癡愛恨——”說着,他突然擡起那因情緒而低垂的眉眼,像是猛地回過神,“不是,我們怎麼開始在這悲天憫人的?哎喲,還是太閑了!”
黑無常輕淺若無地笑笑,摟住他的脖子,看向遠處一邊工作一邊相愛相殺的那群小鬼,“有時啊,是真想嘗嘗那孟婆湯的滋味,但怕喝下去就沒法工作了。”
白無常自然而然地将手攀上了他的肩頭,順着離譜:“你要是喝了,那恐怕隻有重入輪回的份兒了,閻羅大人豈不得另請高明?不行,那我也得喝,别的鬼我可搭不來,你也别想那麼美,想撇下我自己單飛喽。”
“呵呵,就沒有可能,閻羅大人将會把那記憶強塞還我?”
兩人對視,在沉默的幾秒時間裡,五味雜陳的情緒從眼中閃過,接着,他們同時爆發出一陣大笑,成功吓到了周遭那些負責維護治安的“年輕下屬”們。
一邊爽朗地哈哈哈,黑無常無意識給了身旁那位幾拳暴擊,“你想得倒美!大人即使讓你走,也不會讓我走的,沒了我的狠厲,難道還靠你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去感化那些惡鬼?放心~無論是在凡世的傳說中還是實際上,咱倆都沒法也不可能分開。”
白無常忽然收斂笑聲,顯得十分虛弱,提醒式地拍了拍他健壯的胳膊,“咳咳……兄弟,管管你那粗犷不羁的麒麟臂……”
聽言,黑無常開懷的笑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換成了萬分不屑:“你能不能有點自己的立場,别盡跟着大人學那渺數世界的什麼‘網絡語言’!那些話表面聽上去是精辟又形象,實際有辱莊嚴、有辱斯文,有的甚至折損人心志向!就說你這個什麼‘麒麟臂’,簡直冒犯神威!大人平常更聽你的話,你真得和她好好說說——”
“哎喲,又來了又來了。”白無常挑釁似的掏了掏耳朵,“我的立場就是博采衆長,熟悉并掌握各個世界獨有的特色‘文化’。作為幽冥鬼使,若因循守舊、獨拘一格,那引渡在魂魄時,恐怕交流都成問題。唉,老範呐,人間的思潮不停變遷,我們幽冥的行事方式必然也得随之不斷更新的,這是大勢所趨~”說到後面,他忽然改變語氣,學起了對方的語重心長。
黑無常不服地撇了撇嘴,拍掉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我就是這麼不思變通不思進取。有白就得有黑,在如今倡導‘多元化’的幽冥,也不能缺了我這故步自封之輩。”
自知說不過他,白無常輕輕一笑,徑自向前走去。
漫無目的閑逛着,一位神色異常的青年男子冷不防闖入了他們的視線。其人身穿一件破舊卻十分潔淨的粗麻布衣,腳步略顯淩亂,凝重焦慮的目光四處查探,似乎在尋找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
一個小鬼懵懵懂懂地跟在男子身後。它圓潤的臉蛋和身形讓它看上去就像個兩三歲的小娃娃,五官清秀可人,僅有的瑕疵,就是那面具的下巴處缺了一小塊,略突兀地露着底下更為青白的皮膚。
衆鬼使,甚至是一些選擇留在幽冥司的凡人魂魄,對它的熟悉程度都要比對其他小鬼高不少,其間,不知是誰習慣性地說了一聲:“喲,阿棄,周遊回來啦,這次沒把哪位可憐人帶迷路吧?”
阿棄将雙手抱在胸前,故作不屑,腮幫子卻不由自主,忿忿地鼓了起來。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他們原本不想多搭理這再尋常不過的情景,可經過三思,為免一個寸勁兒,意外就發生在自己轉身離開後(以前就有過),他們還是決定上前,去管管那閑事。
“诶,阿遇!”黑無常沒好氣地向小鬼“打了個招呼”。
對方被吓得一激靈,緩過神後,即怒吼式地應道:“我如今是阿棄!你個老頑固!記性這麼不好嗎?小心我讓閻羅大人撤你的職!”
黑無常兇猛地瞪起雙眼,要不是白無常拉着,他真能撲上去抓住那大逆不道的小崽子,将其暴打一頓。
白無常笑着轉移“焦點”,看向那被驚得兩股戰戰的青年:“别怕,我們是這地府的無常,你有什麼難處,盡可與我們說。”說着,他輕輕揮手,将其散亂的意識收了回來。
“大、大人,無常大人!”男子如見救星般,撲通跪倒,連磕了幾個響頭,“草民在找三生石,還求大人——诶诶诶诶!”
話沒說完,就見黑無常擡手,憑空一捏一提,他便莫名其妙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你找三生石作甚?”
“我、我要與愛妻再續前緣……求大人明示!”
黑無常打量了他一眼,随後似與熟人相認:“哦,你是前天我們引渡的第一千三百六十九号。”
白無常側過頭,疲憊的神情難掩幾分震驚,“你有毒啊……”吐槽完,他即刻收拾好情緒,以繼續向男子提供微笑服務。“三生石早已被閻羅大人布上了屏障,隻有真正有心之人才能找到。我們無法幫助,你隻能靠自己,用心去尋。”
明示不行,他就想着來點暗示,剛要說,卻被黑無常粗暴地拽到了一邊。“拜托兄弟,你可知他是怎麼死的?”
“呃,讓我想想,我保證想得起來。”
話音未落,黑無常招了招手,一台高端精緻的平闆電腦不知從哪兒飛到他面前,屏幕上緩緩顯示出“生死簿”三字。他點開名單,十分輕松地從密密麻麻的列表中,找到了對應的号數:“他被他的愛妻與其奸夫謀害,抛屍于荒郊野嶺。不然你以為阿遇為什麼會跟着他?”
“對啊,從阿遇妄自修改了自己的‘特性’,變成‘阿棄’後,他就喜歡跟着生前被‘抛棄’的人……”白無常猛地轉身,卻見那癡人已經走遠,且離三生石的所在處越來越近。
随之,他似乎隻是輕巧地踮了踮足,身影瞬間虛化,下一秒,便輕飄飄地“空降”到了男子面前。
“大人,還、還有何吩咐,有何教誨?”對于面前那帶着友善微笑的“鬼”,男子不知自己到底該不該怕、還需不需要怕……
白無常仍以微笑為媒介,施展着自己那能安撫人心的力量,用抱歉的口吻道:“方才疏忽,忘了問個明白,因為好久沒見過像你這麼執着要找三生石的真心人了。敢問,你的愛妻,現在何處?”
“她還活着——她、她還在陽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