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何樞讨論過一番病症藥理,君澄境轉頭看向正發呆的李慕兒,冷不丁問道:“聽得懂嗎?”
對于他倆過去約五六分鐘内的對話,李慕兒大概隻能算是“聽到了”。“嗯,還、還行。你們說的那個炙甘草桔梗湯,是?”
何樞回答:“就是将仲景桔梗湯中清熱解毒的生甘,換成了補中益氣的炙甘。”
“既可宣透肺中郁熱,也可護脾胃之氣。”在伊依所開“外挂”的輔助下,李慕兒更加自信地說出了自己的理解。
何樞點點頭,表示十足地肯定,君澄境卻未明置可否,隻是輕輕笑了笑。
什麼鬼,誇别人一聲你是會死嗎?
見她的表情似乎變得有些奇怪,何樞即找話說道:“慕兒,你是真有天賦的,才短短一個月,就已能有如此領悟,隻要認真學下去,定能漸漸精深。從師兄會那麼用心地教你,就能看出他也是看好你的。”他半真半安慰地說完,卻覺言猶未盡,便無意将心中最真實的感慨順帶着說了出來:“像今天,他會那麼手把手地教你診脈,我真沒想到。”
李慕兒嘴角勾起尴尬而不失禮貌的笑,暗地裡誠摯地向他“道謝”,同時瞟了君澄境一眼。不出所料,他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所謂天賦,是排在努力之後的,隻有經過用心學習、鑽研,才能測出究竟天賦如何,”
受到師兄犀利的一瞥,何樞即回以求饒命般的尬笑,就此自覺噤言。聽言,李慕兒臉上則是不見絲毫波瀾,一副無關痛癢的樣子,仿佛開始就猜到那人将作何反應。
“真是夠了,他知不知道有的時候照顧别人的情緒比講道理更重要啊——”按照慣例在暗地裡狠狠吐槽,可實際上,她對此卻并無太多的反感,也許……是因為他說的确實沒錯。
“主人,何樞說後面那句的時候,他有些發窘,甚至還有點,害羞的感覺……”伊依小心翼翼地報告着最新的數據分析,一邊瞅着主人,以認真觀察她“裡裡外外”的情緒變化。
“以後不要随便探測别人的情緒和思緒了,很多時候,‘人心隔肚皮’,其實是好事。但要是你實在想研究人類的心理活動,收集資料,那我也不阻止,隻是不用每個都跟我‘分享’,除非是我必須知道的,有關人身安全的。”
伊依雙眼微阖,擺出不屑的神态,“主人啊,‘讀心術’是多少人夢寐以求想擁有的技能,到了你這兒卻變成了被反對被排擠的對象……”它深吸一口氣,整隻狐和緩下來,像是忽然想開了,“唉,也沒奇怪,甚至事實上,要是‘讀心術’真的普遍存在,那人們對真相的恐懼與畏縮,遠比真正的‘需求’要多得多。”
“人性中本就包含着這樣的逃避心理吧,很多東西也不是知道的越多越好。所以呀,我管他是什麼情感,就如今這種境況,‘我’喜歡他,和他沒關系,他萬一也真的喜歡‘我’,更不會和‘我’有什麼關系。”
伊依無奈地搖了搖頭,“主人,在我這兒,你逞強還有什麼意義?唉,自從你和原主第一次‘見面’後,你就開始經常有意無意地提醒自己:‘我已不完全是我’——如果你真的無私到了能夠坦然接受的地步,這無疑是好事,但那是不可能的,你有不甘,而且不止一點,特别是因君澄境而産生情緒波動時,會變得更加明顯。”
一股無名火在李慕兒心中燃起,但僅短短幾秒,便如脫力般倏地熄滅了。“如果這事到頭有解決的辦法,那你說再多廢話我都不攔着,但是沒有啊!而且你說的這些都是我再清楚不過的東西!”
“不,你不清楚。”伊依用不容辯駁的語氣說道,“死撐着說自己無所謂、不在乎、還活着就行,都隻是自我欺瞞。”
李慕兒别過頭,對它恨恨地道,“要是具備能順從本心的條件,誰願意連自己都騙?!”她順勢擡眼,看向繼續讨論醫理的兩人,以讓自己的一舉一動能看上去更正常、自然一些。“那個,我問一下,白術和蒼術的區别都有哪些啊?”
“哼……”伊依有些不忿地抿了抿嘴,随後化作光霧散去。
對她冷不丁說出的那個問題,君澄境似覺得有些詫異,“這不是一早就學過嗎?你忘性挺大啊。簡單來說,蒼術更長于祛風濕,白術更長于健脾補氣,具體的,回去翻翻《本經》或《綱目》吧。《藥性賦》你如今還能背來多少?”
李慕兒撇撇嘴,轉回頭,仿佛不屑再看他一眼,“我不是忘性大,我是那會兒就沒認真學~”
君澄境也不看她,毫無感情地應道:“哦,還挺實誠。”
“可不,哪像你啊,天天端着個架子,表面上是個儒生,卻對自己最親近的人都‘不仁’。”
“嗯,你可率真,這一天天,鬧騰時十有八九,矜持時百無一二,如果不說,任誰也看不出你是尊貴人家的千金。”
“我、你——誰說所謂大小姐就得端莊娴靜、賢良淑德啊,是收進哪本書,還是哪條律法規定?”
見他們好像又吵得起勁了,何樞哭笑不得,不假思索不自量力地試圖阻止,插嘴道:“你們兩個好了啦,這還在外面呢。清楚你倆的人曉得是日常拌嘴,看着誰也不饒誰,實際并無害;不清楚的還真以為我們師門不和呢。真搞不懂你們,一天天鬥小性子,師兄你以前從不——”
“誰跟她(他)鬥小性子了!?”君李二人幾乎異口同聲,而語音語調卻是天差地别:一個是威脅般的犀利質問,一個是略顯激動的嚴正反駁。
何樞愣了愣,莫名一笑,“師父說的,他還說這樣對師兄你挺好。”說完,他輕促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以贖自己口無遮攔的罪過,可臉上那意味深長的笑,卻是令人完全無法從他這一舉動中感受到絲毫誠意。
師弟傻勁未收,君澄境忽然行“差”一步,絆了他一個趔趄。
“啧,師兄——你什麼時候能不把我當小孩捉弄啊!多大的人了……”
“長大更懂得找事做了,這好啊,我回去就從《内經》中任選一篇給你抄五遍,再讓你去素女泉瀝身,半個時辰,夠吧?”說着,君澄境側頭,沖他露出了“和藹”的微笑。
“師兄,我錯了、錯了。”何樞低眉順眼。可實際上,他并不很清楚自己到底是犯了什麼大錯……
伊依再度冒泡:“主人,你看他,就沒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
“閉、嘴——”
他們繼續有一句沒一句地鬧着,卻見前面不遠處忽然出現一個熟悉卻并不友好的身影,李慕兒和何樞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凝重,包含着幾分戒備。李慕兒随即往君澄境身邊靠進了些,何樞則直接将半個身子擋在了師兄前面。見狀,宜南跟着他們停下了腳步,一頭霧水:“怎麼啦?這不是田先生嗎?”
而那受防備的對象壓根就沒看他們一眼,徑直路過,即便如此,君澄境還是自顧自對其恭謙地一颔首。而後,他看了看左右兩位“護法”:“你們幹嘛呢?”
“師兄,這不是怕那姓田的又發病,傷到你嘛!”相關記憶突然浮現在眼前,何樞異常憤慨,這下是真的口不擇言了。
君澄境的神情頓時變得淩厲,語氣是少有的鄭重嚴肅:“對長輩尊敬,這是最基本的禮數。小崶,别因任何事改了自己優良的品性。”
“我沒變。”何樞直直與他對視,十分認真地說,“敬老勿敬無德之老,愛幼不愛無教之幼,這是你說的,我從小就記下心了。”
君澄境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竟會被自己說過的話給噎得無言以對,又氣又笑又感慨,神情難得地有些複雜。他無奈歎了口氣,帶着教訓意味輕促地拍了一下何樞的肩膀,“……再怎麼說,是我們先有愧于他,若是我們當初對他家更多些關心,結果也許不會像如今這樣。再說,他并非真的‘無德’,而是因病為害。”
話沒說完,李慕兒便對他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一味的忍讓、将所有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絕非解決問題的好方法,我覺着,像何樞一樣,将自己心中所想都吼出來,才是打開彼此郁結的正路,至少讓他明白,難過的豈止他一個。”
“除了方法,還得看什麼人、怎麼用啊,”君澄境的聲色現出幾分無力感,“那些話,小崶說或許可以,但要是我說,恐怕隻會加深怨恨。”
“什麼加深怨恨,他隻是将白發送黑發的悲痛化作無名火,遷怒于我們身上了,本就不合情理!如果我們在他開始發難那時便加以駁斥,他沒準早想明白,那一巴掌,師兄你根本可以不用挨了……”何樞沒好氣嘟哝着,下意識回頭看向田阿公。
君澄境連忙制止:“别往後看——”
可謂還沒聽清這句話,何樞已臉色大變,猛地将頭回正,“師兄……有有、有人跟着我們!?就是在師門周圍安紮的其中幾個。這不會、不會是要對我們下手吧!”
聽見他瑟縮微顫的氣音,李慕兒忽覺脊背一陣發寒,随後像是被傳染了,整個人一舉一動都變得有些僵硬,“他們到底想要幹嘛呀,為那姓曾的複仇?”她不覺倒吸一口涼氣,“——那你們兩個一起出門,豈不是最好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