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她那猝不及防,且似摻雜着幾分不情願的反應,君澄境未予理睬,而是轉頭看向了另一邊。
冷不防對上他的視線,邢天起隻好“配合演出”,攤手聳肩道:“瞧瞧,就說這群小鬼矯情吧,平時讀書,一個個幾乎都要哄着押着,這下終于放他們清閑了吧,又自己盼着要學了。”
“好啦好啦,你們兩個未衰先老的。”陳妍露嫌棄地分别看了看那倆雖風格迥異,但卻是同樣讨厭的“老家夥”,深吸一口氣,“剛剛路上才信誓旦旦說,将一切一切都交還給他們自己定奪,再不會左右、幹涉他們的言行、思想,然而眼下這又是在幹嘛呢?”
遊嶽和羁空正被弟子們“趕”上主講位,聽見這話,都不禁笑出了聲,“诶,妍露,你這說的就不對了哦,什麼老啊老的,你們這群崽子,還沒——”
“還沒我的膝頭老呢~”超過三分之二的崽子們異口同聲,無情搶走了這句在十多年來幾乎已成宗門特色的經典台詞。
“好哇好哇,”羁空瞪大眼睛,同時努力将嘴角往下壓,卻仍不見一絲兇狠,反而讓自己顯得愈發“虛僞”,“你們這句話說得,比平時頌讀文章還齊喲!”
剩下一些人雖然沒有實際參與這叛逆行為,但其毫不克制的笑,卻将此番場景的調侃意味提升到了極緻。
李慕兒見過一次,遊嶽拿自己的“膝頭”和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病人比年齡,以此開頭,幾番戲谑自黑下來,對方原本愁苦郁悶的臉便由陰轉晴了。她當時認為那肯定是另一層面上的,以“辨證論治”為基礎進行的即興發揮,但現在看來,無論什麼“發揮”,都和平常的習慣脫不了幹系。
與他們一起笑着,她“脆弱敏感”的心,再次輕易地感到了令人滿足的暖意,但随之,這寶貴的安穩卻又被那幾乎标配般的些許悲哀給攪亂,就像這些類似家人之間的惬意、安詳等等這些在小時候便嚴重缺失的“體驗”,直至如今,她仍沒資格擁有。
邢天起無奈笑笑,将音量提高了些:“行啦,論膝頭老,咱誰都比不上師父師伯,但論言行思想,誰都老不過這兩個大師兄——對吧?我曉得你們就是這麼想的~”他将手一攤,無所謂的神情莫名還摻雜着些許挑釁,像是在說:“可你能拿我怎麼樣?”
“師父——”藝心忍無可忍般發出一聲哀歎,“您和師叔趕緊開嗓吧,這倆未衰先老的我們聽夠啦,需要你兩個未老未衰的來給我們矯矯味!”
“喂喲,就你會說話。”遊嶽轉過身,拿起石頭上的《素問》,但不管怎樣掩飾,衆人都看、聽得清清楚楚,他在辛苦憋笑。
“哎喲喲,還‘矯味’,”仿佛被犯了什麼大忌,邢天起繞過衆多“障礙物”,向她抛去了嚴厲教訓的目光(不過對方并未領受),“這是将你兩個大師兄比作苦藥湯子了?阿境,你不管管呐!”
君澄境直接無視,“一臉正氣”地捧起了書。“師父,今日頌讀哪篇?”
遊嶽擡手,隔空點了點藝心的鼻子,便是“教訓”了。“讀什麼呢……”他随手将書展開,又往前翻了幾頁,“嗯,那就讀《氣交變大論》吧。”
“怎麼随意的嗎,把書打開,翻到的頁面離哪篇開頭最近就讀哪篇?是忘記還有我這個連門檻都還沒完全跨過的人了吧……”見其他人全都目标明确地直接将書翻好,并穩穩捧在了面前,李慕兒的動作顯得有些慌亂,心底暗自吐槽的同時,嘴裡下意識嘟哝:“氣……什麼變?”
“氣交變。陰陽二氣,交合而變化萬物。”君澄境冷不防地将書卷遞到她眼前,“順便”附贈了對頁面上那幾個大字的最表淺最簡單的解釋。
“哦。”李慕兒不假思索地接過,順勢将自己手中還停留在目錄的那本和他做了“交換”。“呃,那個,要不這本書你也幫我标上頁數呗~”
君澄境看着她,眼神浮現出慣常的幾分無奈與不屑,“學醫不僅要博聞,更需強記。其他人都是這麼學過來的。先前為你添上那些标注,隻是覺着萬事開頭難——尤其到了學醫的你這兒——所以想讓你能夠順利些,不然我也沒法教下去。”
沒聽他說完,李慕兒就撇了撇嘴,表情動作雖然輕微,卻是極大程度地将她的嫌棄與輕蔑給表達了出來。“哼,不幫就不幫,我自己來!求人未必省事,求己才是心安,且能學到更多……”傲嬌嘟囔着,她大緻掃了一遍書頁上的内容,不出所料,能直接、真正讀懂的,還是隻有那一個應該是黃帝對諸臣說得最多的字:“善(說得好)!”……
“诶!”羁空猛地捅了一下正裝作神遊,實則卻是在偷觑君李二人“打情罵俏”的遊嶽,“怎地,你還真有呆病啊?擡腳就忘了邁步?孩子們愣愣捧着書等你,好看啊!”
說完,他便無情地将遊嶽擠到一邊,“篡奪”了主講位,自顧自開嗓:“咳咳——‘黃帝問曰:五運更治,上應天期,陰陽往複,寒暑迎随,真邪相薄(搏),内外分離,六經波蕩,五氣傾移,太過不及,專勝兼并,願言其始,而有常名,可得聞乎?’”
等這一段念完,弟子們亦像老人方才那樣,開口前先是幾乎下意識地恭敬一颔首,才接着齊頌:“‘岐伯稽首再拜對曰:昭乎哉問也!是明道也……’”
李慕兒注意力高度集中,目光在頁面上逐字逐字地移動,到這,她開始覺得自己那試圖理解文義倔強思想又逐漸跟不上那張照本宣科的嘴了……此等文章,對他們來說,是第無數次的複習,而對她來說,卻是妥妥的預習。
仍是以骨子裡的“倔驢脾氣”為主要動力源,她像之前每次一樣不管不顧,繼續跟讀,逐漸的,她驚覺自身平庸的思維,好像終于與那“高冷”的“先賢之訓”達成了某種“和解”。越讀越順,有了初步的理解,深奧的文字也慢慢令人覺到了幾番莫名的親切,就此開啟了良性循環。這是她第一次不經過在場這些專業人士的講解,隻靠自己,讀懂了經文大概的義理。
特别是在臨近本章結尾的一段,不知為何,她頗有感觸,進而連帶口齒也變得更加流利清晰:“‘(帝曰)餘聞之,善言天者,必應于人,善言古者,必驗于今,善言氣者,必彰于物,善言應者,同天地之化,善言變、言化者,通神明(自然)之理……’”
三十多人齊頌,間或和着水聲、鳥鳴以及風吹木葉的沙沙響。李慕兒沉浸其中,仿佛已戰勝所有阻礙,找到了自信,想都沒想,便與他們徑至下一篇章,而那無情的事實随即證明,她自以為的“開竅”,隻不過是臨時性的,且“因文而異”……
兩位老人原本隻打算開個頭,之後卻被弟子們的“可愛樣”引入其中,不覺陪過了全程,幾章下來,口舌已是幹得有些不利索。
“唉,真是老了,‘唇焦口燥’啊……眼下隻想來碗熱茶潤潤。”
聽見遊嶽這聲喟歎,羁空嫌棄地瞥了他一眼:“你說話前能不能先想想,别心裡浮現什麼字句就直直蹦出口?那詩中情境可謂憂戚悲涼,将其内‘唇焦口燥’四字用在此刻,真是損壞光景,且頗有無病呻吟、把飯叫饑之嫌。”
遊嶽正将書籍疊好拿在手中,想着先行告退,聽言,匪夷所思地看向他,委屈又氣憤,用力譏諷:“唉喲,你可真是思緒如亂麻心眼如針尖哈,老了老了咋不改改!用句遣字,最重要恰切便好,何必追根究底顧忌出處之境意?就你這自以為是,看似在守彼此本意,實則有辱古人之明達。”
兩位老人一個沒事找茬,一個強力回擊,類似操作,衆弟子從小到大不知已看過幾百遍,所以再清楚不過,此等情形,代表着二老的心情同時欠佳。就像以往每次一樣,他們裝作不知其中原由,如對待日常拌嘴,不當回事,玩笑着“随口”調解。
關于遊嶽和羁空互相傷害的場面,李慕兒在這短短幾天就已親曆過好多次,因着其誇張的頻率,也已見怪不怪。聽着其他人一唱一和式地戲谑調侃,她看向平時都充當“和事佬”,這次卻一言不發的君澄境,“有他們在,你是省不少口舌。”
“太多了,過猶不及。”君澄境看也不看她,似驢頭不對馬嘴地應了一句,目光不離手上的《診家正眼》,直給人一種與世無争的感覺。
李慕兒逃也似的移開視線,無可救藥地搖了搖頭,暗地裡嘟哝:“是多是少,還得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