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澄境還真就此認真地想了想,“那不至于。”回答十分肯定。“至少我幫着師父将小崶他們帶出來了。隻是沒能減輕甚至加重了二老的自責,還讓師弟妹們誤會甯熠,以至對他生出了莫須有的怪罪……”
李慕兒煞有介事地提出異議:“教他們做人做事,帶領他們成為一名合格的醫者,這在你,可不隻是為了‘幫師父’吧,大師兄的責任、對家人的期望,這是發自肺腑的,并非‘舍己’,更不是純粹的‘為人’。”
話音落下,君澄境的胸中不明原因地湧上一股暖流,其中包含着莫名其妙的安慰甚至幾分難以言喻的滿足。從未有過此等體驗,他有些無措,但立馬意識到它并不能用“常理”解釋,便猜測,這會不會就是小珃以前常說的那種,被“撫了心坎”的感覺……?
他會心一笑,字句輕淺:“你說得對。謝謝。”
聽得明白他這話十分誠懇,毋庸置疑完全出自真心,李慕兒更加無言以對了,甚至無所适從。
似本來就沒想得到回應,表達了感激後,他輕歎一聲,接着說道:“我竟從沒認真想過,我心中對宗門的‘責任’,其實是因為我早已将他們視作真正的家人。”
李慕兒隻覺詫異,“……那不、不然呢?”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讓一個人隐藏悲傷,付出十幾年,精心照顧着一門老小的方方面面(從如今師弟師妹們對他的感情,便能看出其間虛實)。
“以前懶得,也是不想——說實話,是害怕。害怕過多地琢磨、探究,隻當自己是為了報宗門的再造之恩。從未自省,這實是将恩澤作踐成了負累,強行将師父師叔侮辱為了挾恩圖報的小人,隻因為想讓自己安心。”
“诶诶!”李慕兒沒好氣地提醒道,“現下不是就看清自己的心了嘛,還傷感自責個什麼勁兒啊?唉,在我看來,你沒糟踐其他任何人任何事,相反,你是看低了你自己的心——分明已将他們視作家人,卻還愣當自己隻是為了報恩。”
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忿忿不平、略顯激動的語氣。天,我這是怎麼了?至于嗎?我好奇怪啊……嗯,可能是因為現在的氣壓吧。
靜靜地聽她“罵”完,君澄境臉上流露出幾分無奈外加一絲慚愧,笑着搖了搖頭:“也有那麼少許,是為了報恩。”口吻就像在說一個不得不坦白,卻定将令人失望的事實,“畢竟要不是師父,我們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毛孩,遲早曝屍街頭。而或許就因為這‘少許’吧,我甯願相信是自己心裡的那股傲氣在作祟,也不肯去想,說自己會輕易地認誰作家人。”
至此,李慕兒忽然懂了剛才那種奇怪的感覺——她那并不隻在為君澄境抱不平,而是還在整體情緒中代入了自己的經曆。
就在她語塞之時,狐狸一如既往地直抒己見:“主人,所以我說你們在某些方面是同類呢。遇到什麼事情,可謂都輪不到自己選擇,潛意識就已倒向了那個更不可能讓自己受傷的‘方案’……感覺大多數情況下,外表的強硬和内心的脆弱是成正比的。”
“什麼‘強硬’,你會不會用詞啊?”
“目前我隻找得到這個詞可以籠統概括我想說的意思,包括堅強、暴躁、冷漠、自傲等等。”
李慕兒的雙肩微微顫了兩下,硬生生将一陣憤慨的苦笑給咽了回去,“你偏偏就舉我身上有的,多一個少一個都不行是吧?”
“哎喲喲,你怎能這麼說呢!”伊依的“驚詫”中還夾帶着幾分“委屈”,“明明是我舉的例子你剛好都有嘛……”
李慕兒下意識做了個深呼吸,随後開口問道:“那如今既徹底明白并承認自己的本心了,你原先的打算可有改變?……我是說,回期和,等等一些事。”
對這個問題,君澄境似感到十分意外,甚至有些措手不及,遲疑片刻,最終無奈笑笑,袒露了自己的迷茫:“這還是你第一次把我問倒。原先的打算,也就隻有回期和找甯熠,可找到他之後呢?我沒想過。不知何時開始,我畏懼一切難以估計,不能預先安排好處置方法的事情,尤其對甯熠……整整十二年,我們沒見過一面,直到中午見他那樣逃走,我更怕了。”
“……我似乎好像聽懂了,”李慕兒弱弱試探道,“令你改變主意的重點,并無關你真正明白、了解了自己對宗門的情感?”
“嗯。畢竟無論當他們是家人還是恩人,在我心裡都同樣重要,這十二年的選擇也不會有任何動搖的餘地。”君澄境直截了當,像完全忘了自己平日裡所推崇的“三思而後言(行)”,隻想抓住這個能夠放松宣洩心聲的好機會,“如今師弟師妹們個個都已有所擔當,能夠幫着經營醫館,照顧好師父師叔,宗門内幾乎不需操心了,剩下的遺憾、挂念,在期和。”
一番話還沒聽完,李慕兒便略顯煩躁地晃了晃身體。這郁悶的天聊得,好像都讓她遺忘了眼下所處的境地。
她用憊懶拖沓的語調慨歎道:“逝者如斯,一去不返,這道理可以說就沒誰不懂的,但人們實際上一點都改不了愛翻舊賬的毛病,甚至就不想改。有的是悔,就覺着自己錯過了更好的選擇,這跟‘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是一個道理;有的是怨,不肯諒解過往的委屈、不忿、遺憾,覺着輕易放下就是對不起以前的自己,對不起以前的‘他們’……”
還沒說完,她忽然感覺有東西戳了戳自己的額頭,同時,身後傳來君澄境意味不明的輕笑:“我這會兒竟莫名覺着,你是老天派來點化我的。一兩句話便剖明了連我自己都困惑難解的執念。的确,小珃走了,我與甯熠的情誼不能再斷絕,否則真是負了當初的自己,将以前相依為命的日子置于烏有——”說着,話中添上了些許忿怨,仿佛那最痛恨的情況已然發生。
他連忙制止了自己失控的唇舌,阖上眼,輕舒一口氣,調整過後,語調恢複平穩:“不過我不是不肯放,而是不敢放。還有一點,我從不覺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即便是在那段‘随吃随睡’的日子,也不。”
李慕兒抿了抿嘴,歎息中莫名透着些許力不從心的氣憤,“你可别想太多了,我可沒那閑心專門琢磨你一個人。再說,你這哪有絲毫被‘點化’的意思?隻是湊巧被我說穿了心坎而已。——你笑什麼?”吼完這個問題,她猛地朝那還在額前晃蕩的、與周圍光罩同宗同源的不明物體吹了口氣,“而且你就這麼對待老天派來的人啊!”
君澄境反應過來,手指輕輕一動,她面前那蝌蚪形的小小光束便随即折返,重新融進了護罩的“牆壁”之中。“我笑,你的言辭向來與衆不同,頗有趣味。”
李慕兒不屑地皺了下鼻子,“哼,那你是沒見過更有意思的,我這張嘴,頂多算個青——銅。”話都要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又“口不擇言”,她的嘴索性讓最後一字也趕上了大隊伍。
“什麼?”他懷疑自己聽錯了,同時卻也有些期待,覺得這會不會又是她“靈光一現”,蹦出了什麼新奇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