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悟說:我去到陰間,就見那兒的人民往來、交談皆與陽間無異,遂一路問詢,聽得有位李大王,專司賞善罰惡之事,我便請人領我去其府邸。至彼處,果然殿宇巍峨,一神官端坐玉階之上,我忙近前參見,自報姓名,将平生修善不得報之事一一訴知。
“可那位李大王聽完我的話,卻笑道:‘汝一生為善,吾所知也,而窮困、無子之事,則非吾可知之者,人世善惡相關報應,亦非吾所司。汝欲于此間讨公道者,吾力所不能及也。’我便問那該去找誰,他說‘素大王’,我就猜到:李,理也;素,數也。”
這一段,大部分人都聽得似懂非懂,雲裡霧裡。而小燕卻聽入了神,就像是悟到了什麼,認真得好似參禅一般。秋绛則是因此想到某些事情,心中五味雜陳……
戰術性停頓後,蔣岌薪接着講道:“于是我就求李大王帶我去素大王那兒問問,李王想了想,道:‘也好,畢竟素王尊高威嚴,彼處不似敝府松怠,無人守攔。吾便送汝一程,正巧吾亦有事要與其相商。
“不一會兒,我就聽見車馬聲,是李王的随從吏役到了,其隊伍整齊嚴肅,頗顯威儀。一路行去,有許多人的鬼魂跟在李王車辇之後,他們有的瀝血,口中念着受冤未報;有的切齒,怒呼奸惡橫行;有美婦拉着醜夫,忿曰夫妻錯配……
“最後有一人,衮冕玉帶,相貌偉然,像是帝王的模樣。他徑自上前,告李王道:‘我是周昭王。我的祖宗自後稷、公劉算起,代代積仁累德,祖輩文、武、成、康,盡皆聖賢之君,為何一傳至我,便在依例南巡時,無緣無故被楚人淹死?幸虧有個勇士辛遊靡,臂長力大,将我的屍體撈起,歸葬成周,否則我就白白被江魚給吞食了!’
“‘後來,雖有齊侯小白借機查問過此事,但就是走個過場,最後也草草作罷。似此奇冤,兩千年來,竟仍無絲毫報應!求神替我一查。’
“聽着他哭訴這番不平,李王連聲答應,周圍衆鬼聽了,也紛紛現出不忿愠怒之色。我見此方覺悟,世間不平,尚有這般冤抑,似我一生窮困,膝下寂寥,與之相較,真是微不足道啊……”
聽到這,小燕幾乎不由自主地冷笑一聲,脫口而出:“人就是這樣,生性就藏着劣根,見聞别人受着比自己更大的苦難,心裡就不禁感到安慰。”
一語落下,所有人,包括小燕自己,都被她那冷酷涼薄的反應給吓着了。蔣岌薪随即逃也似的拽開了自己下意識看向她的目光,
但最先真正回過神的,卻是绫馨,她努力調控着聲色,以不慌不忙的狀态,打破了此刻死一般的寂靜:“甯熠哥,講了這麼久,那素大王該出場了吧,這故事名頭不是叫‘兩神相毆’嘛,我好想看看神仙是怎麼打架的,你這木偶都還沒用上呢。”一面說,一面用暗示或是直接動手的方式,挪開了爾爾等人那呆呆定在燕姐身上的、震驚又擔憂的目光。
蔣岌薪的反應也算快,随之露出不以為意的表情,擺擺手道:“哎呀不急,會上台面的,攏共就這倆,咋都不會少他們的戲份。”說着,他放下書離開座位,彎腰提起了“素王”木偶,并示意秋绛扮上“李王”。
“話說李王的車又行過一段路,忽聽不遠處有幾個開路喝道的神吏,敲一陣亂嘈嘈的鑼,大喊:‘素王到!’李王迎接上前,與其并行。兩神在輿中彼此交談,剛開始還是低聲絮語,可不一會兒就吵了起來,聒聒叨叨,聽不清在說什麼,愈發激烈,到最後,他們憤憤下車,徑自揮拳相向,未及數合,李王便落了下風。
“衆鬼和李王的随從急忙上前助陣,我也奮力相救,可終究敵不過素王。見此,李王面露不忿,怒道:‘汝與吾上天奏告玉皇,聽候發落!’兩神随即騰雲而起,不見影蹤。
“隻一小會兒,他們便又從空中回歸,身旁雲霧裡,多了兩位宮裝霞帔的仙女,手端金尊玉杯,傳诏曰:‘玉帝執掌九天三界,日理萬機,無暇聽汝等些些小訟。現賜二神天酒一尊,共十杯,能多飲者,便主其事。’”
“嗯~不好不好!”筠兒露出不滿的表情,搖頭晃腦,連帶身體都扭動起來,極力表示着反對,“我爹說,愛酒的人常常就是誤大事的,玉帝老爺咋會連這都不懂,讓好喝酒的人說了算呢?!”說完,扭回頭看向姐姐,态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阿姊,咱不聽這胡說,聽聽故事就好了,啊。”那語氣,就像在寵溺地哄着一個比他小的娃娃,卻又不乏教導意味。
挺久沒見他這老氣橫秋的模樣,其他人都笑了——除了不了解内情的秋绛,和講故事正講到興頭上卻又被打斷的蔣岌薪。
一聽見筠兒發聲,那吊在半空的“李王”和“素王”便同時停下了所有動作。待他說完,蔣岌薪勉強應道:“都說了玉帝忙得很嘞,而忙的日子多了長了,就難免會有敷衍了事的時候嘛。好啦,他們要比拼酒量了,别吵!”
他輕咳一聲,繼續故事:“仙女讀诏畢,二神接酒。李神欣喜踴躍,自诩海量,可僅三杯下肚,就已捧腹作嘔(“李王”手捂肚子,颠了幾下腦袋,随後整隻偶重重地翻倒在地),而素王則連飲七杯,仍和沒事人一樣(“素王”手舞足蹈,看上去非常嘚瑟)。仙女見狀,便道:‘汝等且在此等候,待我複禀玉帝決定。’
“去了須臾,仙女返回冥界,手捧玉帝诏書,展卷宣讀:‘理不勝數,自古皆然。觀此酒量,汝等便該明曉。要知世上凡一切聖賢、英雄、才子、美女、時花、珠玉錦繡、法書名畫,或得寵逢時,或運蹇受劫——素王掌管七分,李王掌管三分。素王喜飲,故常常酒醉,颠倒亂行。我三十六重天之上日食星隕,尚被他擅權把持而不能做主,況爾區區李王乎?’”
到這,蔣岌薪莫名停頓,擡眼看了看在場所有人。
“‘然畢竟李王能飲三杯,則人心天理、美惡是非,終有三分公道,直到萬載千秋,綿綿不斷。鐘某雖陽數已盡,但此中消息若非到人世間曉谕一番,則以後無知狀告者愈多,故且開恩,放他還陽,增壽一紀。此後永不為例。’”
意味深長甚至有些凝重地讀完“诏書”,蔣岌薪呼出一口氣,目光離開了那本攤開在椅上的《新齊諧》,看向孩子們:“以上便是鐘悟自述他在陰間的見聞。”
一邊說着,他下意識拉了下手中的提線,想要使“兩神”分開,好讓手上的這麻煩活計和這一段落故事一起結束,然而這個小小的動作,卻直接讓他和秋绛同時現出了些許不妙的神情。
他完全無意識地,随即露出明顯是試圖掩蓋什麼的尬笑;而秋绛則理所當然般的直接動手,整理起木偶身上那些糾結纏繞的絲線。
“瞧,如此難解難分,一看就曉得他倆打得有多兇了。看官們是不是覺着好似身臨其境?哼哼,這等體驗,也就在你們甯熠哥哥這兒才能有了~”
看着他逞強着傲嬌求誇的樣子,孩子們一邊憋笑,一邊敷衍道:“好好好~對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