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在場唯一可能救得了自己的人就那麼揚長而去了,男子果斷認命,以避免那如當頭一棒的絕望又重新來一次。他轉回身面向蔣岌薪,原本勉強的笑臉肉眼可見地多了一層“兇多吉少”的灰。
蔣岌薪面無表情地直直瞅了他兩秒,而後有些無奈地眨了眨眼,略嫌棄道:“笑不動就别為難自己的眉眼口鼻了,一副命很苦的樣子。——我有這麼吓人嗎?”說話的同時,他漫不經心地将一旁疊放着的幾本小簿子拿到了面前。
男子連忙接話:“沒有沒有!呃呵,我這張臉,就是這幾分天生的窩囊相,不想竟讓先生誤會了。”他自我調侃地說着,或許以為這是在調和氣氛,但卻絲毫沒有意識到,越是想讓自己笑得“好”點兒,那種“命苦”的感覺就愈發濃重……且更令人感到,這“苦”,是發自内心的。
蔣岌薪若無旁人地翻着手中的簿子,随後自顧自問道:“你叫什麼?我說的是翟叔平日的稱呼。”
對方怔了一瞬,急忙回答:“黑順兒,翟叔都、都叫我黑順兒,跟我爹娘一樣叫的。——啊,先生也這麼稱呼我便好。”
蔣岌薪擡眼瞟了他一下,笑了:“我看你也不黑啊。”
看見季先生的這一笑,黑順覺到自己心中對他的恐懼與戒備,竟莫名其妙地松了……那麼幾絲。“呵呵,小的時候黑,就這麼叫到大的,慣了。”他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放在腿上的手,以緩解此刻複雜的心情和感受——他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會和這位出了名的“怪人”這般面對面坐着,唠嗑說閑話。
應是已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内容,蔣岌薪将簿子合上,随手擱在了一邊,“看過了,你是來給你娘子拿藥的——産後髒躁,肝郁氣血兩虛,翟叔已經開過兩次藥了。是吧?”
“是是是,兩次藥吃完,汗也收了,胃口也開了,覺也睡得安穩了,好了不是一星半點,就是……就是脾氣還是大。我就想着要不要再吃上一段兒,至少去去那氣血虛損的病根嘛,可她不肯來呀,所以我就自作主張,把上回的方子帶了來,想就照原樣再抓個十天半月的藥便好,不用看診了。”
蔣岌薪接過那張被他當寶貝般,從交襟處拿出來的紙,象征性地掃了一眼,就撂在了手邊。“病人的陰陽氣血啊,就跟這天氣似的,一天甚至一時一個樣兒,況且你說你娘子已見大好,那她此時症候一定早與之前不同了啊,人都沒見着,我沒能耐給你開這個方。你娘子為什麼不願來?”
聽他這樣說,黑順差點直接起身告辭,奈何這苦苦維持着的和諧與禮貌,他是萬萬不敢打破的,隻好硬着頭皮,如實答道:“我娘子說,她身上已經沒什麼不好了,還看啥呀,家裡還有個才落草的要照顧,哪由得這樣白費工夫和銀子。”
将娘子的話“全文背誦”完,他又一次試圖調整表情,面部肌肉終于看上去,比剛才“舒适”了些,“既然這樣,那我就先告辭了,打擾先生,打擾。”欠身颔首不好意思地說着,他卻忘了克制掩飾起身動作間的迫不及待。
看着他将伸未伸,,遲疑地停在半空的手,蔣岌薪笑笑,主動把那張寶貝方子遞還給了他,同時不乏捉弄意味地說道:“呐,我這兒開不到藥,就拿着此方,上别的藥鋪抓去。”字眼說完,他還在尾音最後添上了一絲疑問。
對方頓時僵住了,眼中驟然加深的恐懼仿佛是感到自己的性命危在頃刻,“那不會不會,當然不會!先生都說了得當面對症施治才行啊,我怎麼敢亂來呢,萬一吃壞了可咋整——”
話音未落,蔣岌薪一笑,搖了搖頭,透出隐隐的無奈和失落,“你别這麼怕我行不?我又不是老虎不是鬼怪。”他随手用指尖叩了下桌面,擡頭看向那人,皺眉露出似覺得不可理喻的表情,“我就想不明白了,我既是個‘吃人的魔頭’,那你們為何還一天天的照樣來這兒看病?難道整個期和就我這一家好醫館了不成?”
他努力克制着情緒,不讓自己暴躁,使音量語調維持在正常的範圍,但神色還是難以避免地流露出了幾分憤慨。
“呃,啊……?” 黑順怔愣地看着他,不自覺後退了半步,原本的恐懼卻似被這突如其來的詫異沖淡了些許。
氣氛卡死,蔣岌薪心中焦急憤悔,正無措着想要開口挽救,卻聽翟檠的聲音穿破凝固的空氣,闖進了兩人的耳朵。
“诶,咋這會兒這麼安靜啦?你倆官司判完——喲,順兒,你來啦,”翟檠第一時間擔憂地看了蔣岌薪一眼,卻随即就向黑順恢複了标志性的親切笑容,“咋地都不喊一聲啊,我擱後頭做飯呢。”
此人的出現,對此刻的黑順來說,無異于天神降世。“呵呵,叔,我以為您不在呢。”
見他臉上瞬間現出了久違的真笑,且有着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慶幸與釋然,蔣岌薪不禁翻了個白眼,撇撇嘴,冷嗤一聲:“哎呀我天,這來的是哪方佛祖啊,讓這個像見了太歲似的可憐人一下如蒙大赦,聲兒都更大了。”他單手支着頭,神态頗為怠惰,陰陽怪氣地說着,看向翟檠的眼神中卻隐隐約約透着幾分委屈。
黑順并不知道季先生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但就是大感不妙。他驚慌中正打算開口為自己解釋,但見翟叔先一步接了茬兒:“哼,這能怪得别人?你平日裡什麼樣子,沒點兒自知之明啊?”
翟檠故意擺出一副教訓人的姿态,邊說邊走上前,嗔完,揚手對蔣岌薪做了個驅趕的動作,一面卻是又向黑順揚起了和藹的笑容:“咋樣,你家裡頭那位身上可好些?今兒怎麼你一個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