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陣陣,夜雨凄迷。
郭靖怅立城頭,隔着湯湯漢水,遙望已失陷敵手的樊城。
襄陽與樊城夾漢水而峙,跨荊連豫、控扼南北,一向唇齒相依。如今樊城淪陷,襄陽便是一座孤城,城中錢糧将盡,士氣低迷,早已是危如累卵、破在旦夕。
大宋“無襄則無淮,無淮則江南唾手可下也”,元軍一旦攻入江南,則臨安必破。
到那時,天下漢人便都成亡國奴了。
“靖哥哥。”
玄色外裳輕柔披于兩肩,朦胧燈火照見其上補丁,正是愛妻黃蓉的針線。
歲月匆匆,昔年容色絕麗的少女已是兩鬓星星的老妪,但在郭靖眼中,仍是當年那個持槳蕩舟、白衣金環的俏蓉兒,那般耀眼生花,可憐可愛。
黃蓉對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蓉兒老了,不好看啦。”
郭靖将她輕擁入懷,低頭親吻霜發:“怎不好看?好看極啦。”
他口裡含着笑,眼望雨幕,眉頭仍是深鎖。
上一回這般夫婦并肩,立在襄陽城頭,已是一十三年前。
那時元人的大汗還是蒙哥,嶽父、周大哥、一燈大師也俱在人世。過兒擊敗金輪法王,又飛石擊斃蒙哥,衆人喜笑顔開,何等意氣風發。
如今大理覆滅,樊城失守,出生入死的故人們陰陽兩隔,襄陽也……
郭靖心中愁苦,卻不欲說出來惹得妻子煩憂。
兩人靜默聽雨,忽聞一陣緊促叫喊聲。
“爹,媽,你們猜是誰回來了?”
郭破虜一向沉靜莊重,少有如此浮躁急迫的時候。
他也不等父母說話,徑自道:“媱妹回來了,還帶着好幾個鞑子人頭!大姊問她都是些什麼人,她竟說有一個是蒙古皇帝忽必烈——”
郭黃兩人皆是一驚,匆忙掠下城頭。
他夫婦精修武功數十年,雖已老邁,較之壯年也未弱幾分。瞬息間便将兒子遠遠甩在後頭,一縱躍入院牆。
堂中微有腥腐氣,是那幾個随意擱置的人頭散發出來的氣味。
郭靖環視一圈,沒有找見那道娉婷的绯紅身影,問女兒女婿:“媱姑娘呢?”
郭芙面頰燙紅,顯然心緒激蕩:“媱妹說要去臨安,殺了奸相賈似道,再、再……”
她說不下去,耶律齊便補道:“再殺昏君。”
“胡鬧!”
郭靖遽然變色,騰身往府外追去。
黃蓉一一檢視斷頭,并不阻攔丈夫。
耶律齊道:“小婿暗中留意,媱姑娘神完氣足,瞧着不像負傷在身。隻是行色匆匆,破虜要她多留月餘,為她辦了芳辰再走,她也執意不肯。”
黃蓉凝眉聽着,忽然幽幽一歎。
“她初來襄陽向你嶽父讨教時,才剛滿十七歲,一身武藝已不在我之下;如今未滿三十,便可在鞑子都城來去自如,全身而退,實在驚才絕豔、世無其二。破虜……嗯,不提破虜。這幾個人頭,确有不少戰陣熟識。以媱兒的性子,她說有忽必烈,就一定有個是忽必烈!”
郭芙輕輕咬唇:“那麼媱妹說要殺昏君,就一定……”
黃蓉盯着地上這些人頭,腦中思慮的全是如何引發鞑子内亂,好奪回樊城、保住襄陽,對臨安城裡大宋官家的死活并不放在心上。
依她說,靖哥哥也是想不開。
襄陽一旦城破,這大宋便算是完了。到時什麼官家不官家的,都是亡國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