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搖曳。
孤鵲的屍體安靜躺在地上,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依稀還能窺見一縷生前的倉皇驚愕。
他心口小小洇濕血花,就像是在襟上佩了一朵妖冶的薔薇。
這是孤鵲自己的劍才能刺出的傷口。
海南劍派門下,都是這般狹長而纖薄的用劍,劍下的傷口格外特别。
葉孤城問道:“為何不拔你自己的劍?”
“這話孤鵲剛才好像也問過。”
“你的回答?”
“‘你的劍就是我的劍’。”
“很好。”葉孤城清冷目色中竟似流露一絲笑意,輕輕道:“你很好。”
在青衣樓的情報裡,這位名動天下的白雲城主,生平從未稱贊過任何人。
阿媱支頤淡笑,昳麗眉峰挑起,燭光裡隐隐驕狂:“本就很好。”
葉孤城道:“真正的答案呢?”
宮九的劍就在桌邊,沒有裝飾任何絲縧玉璧,古雅而危險。
它當然也沒有名字。
宮九從不做這樣幼稚的事情。
阿媱道:“我不希望它沾上别人的血。”
……
雲開雨霁,持續月餘的飓風終于過境。
海灘刮斷數棵椰樹,停泊的大船也吹折了兩根桅杆,遍地皆是狼藉。
葛通擰眉檢視完艙裡的貨物,再一次催促手下人盡快修好桅帆。
“大力神鷹”葛通,是淮南第三代鷹爪王的義子兼愛婿,更是大通镖局的總镖頭。自他十八歲入行以來,所有經他手接下的镖,從未出過哪怕一次差錯,以至于人人都情願多出一倍的薪金,請他來押運貨物。這次毫無預兆被困在飛仙島上,距離約定好的交付日期已生生晚了二十天,這是他絕不能忍受的失誤!
葛通脾氣正壞,摸出腰間的酒囊大口灌下烈酒。
他的酒量很好,最多一次連飲下十七壇遼東燒刀子,臉都沒有紅上一下。
現在,葛通的臉卻猛然漲紅成了猴子屁股。
他身子發飄,口舌發幹,望着姗姗行來的窈窕麗影,腦中似有驚雷炸響。
做他們這一行,走镖串趟、往來江湖,南七北六十三省幾乎全走了個遍,關裡關外的美人、名妓,可算是早已司空見慣。可是眼前這一個……這一個……
葛通滿眼迷蒙,隻覺忽然之間,世上所有的顔色都已消失不見,隻剩她雪白的臉、烏黑的眉、飽滿嫣紅的唇瓣。
那張朱唇開開合合,葛通卻什麼都沒有聽見。
他已醉了,大醉!
醉在這比漠北落日更壯闊瑰逸、比江南杏花更多情绮麗的豔光裡。
“……有勞。”
冰冷的劍氣忽然覆上背脊,葛通在這陣魂消骨醉的恍惚中激靈靈打了個寒噤,讷讷眨動幹澀的眼睛,接過那個狹長的小木盒。
盒上兩枚黃澄澄的金錠,壓着一張短簽,紙上遒勁雄媚,落了一個京城的老字号。
他們這一趟,确實是往京城去的。
押镖走趟的途中,捎帶接些順路的任務貼補腰包,隻要不耽誤正事,也算是行業之中心照不宣的小福利。
葛通抱着盒子還有些發怔,阿媱已轉過身,向葉孤城走去。
“今日不練劍?”
“練的。”葉孤城劍意外露,仍在盯視葛通,淡淡道:“他們看你獨自出了門,以為你要不辭而别。”
他不染纖塵的白衣,在晚霞中看來有股明亮耀目的光彩,如蒼山負雪,挺拔而孤寂。
阿媱道:“是要走了。”
葉孤城點點頭:“好。”
他朝往常練劍的沙灘走了兩步,又蓦然駐足回首,定定凝入那雙碎玉沉珠般澈麗澄淨的鳳目,緩緩道:“我是個很驕傲的人,所以一向沒有朋友,我本來并不在乎……”
“葉城主!”
潔白的帆破開碧浪,一艘精美華麗的三桅大船迅速向港口駛來,一道淡灰的身影海鷗般飛掠而下,速度卻快如遊隼,清嘯間就穩穩落在二人身前。
這是個秀美文弱的中年人,猿臂蜂腰,氣概豪闊,即使是不想殺人的時候,依舊遍身殺氣,如一柄出了鞘的利劍。
“許久未見,城主一切安好?”他的話對着葉孤城,眼睛卻落在阿媱身上,目中難掩驚豔,話音不覺低柔。
葉孤城冷冷道:“不太好。”
中年人微微一笑:“佳人相伴,怎會不好?”
他的年紀已不輕,即使保養得再好,眼角的皺紋也已因這風流自賞的笑容而無所遁形。
他自己卻好像渾然不覺,聲調溫柔而輕緩,像是不忍驚起春澗中的鷗鹭:“在下江南賈樂山,幸會。”
阿媱道:“‘鐵面龍王’賈樂山?”
賈樂山眼中忽然迸發一股強烈的欣喜,就像他十四歲時面對自己初戀的女孩子,滿懷青澀的心悸,竭力展示自己的魅力:“姑娘知道?自從我退居江南,做起豪富善士,昔年縱橫七海的那些有趣往事,已許久不曾憶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