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好惡心啊,次郎。”
聽到我這麼叫他,他那張仿佛沉浸在歌劇表演中的深情臉孔有一瞬間的僵硬。那對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向我,喉嚨發出的聲音也像是木偶似的咯咯作響。
“你叫我什麼?”他麻木地問。
我本來隻是随便試探一下,見他現在這副模樣反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在那間林中小屋時,他和富江分别向我講述的兩版故事,有相同之處,也有全然不同之處。相同的是富江被那對兄弟倆收留、抛棄,重逢後再次被掌握的命運。不同的則是兄弟倆在這個故事中扮演的角色。在富江的口中,哥哥是個純粹的壞人,他陰暗、嫉妒、充滿占有欲,為了獨占富江不惜把弟弟關進地窖,逼到跳河,弟弟則是個軟弱無能的好人。但在那個老人的講述中,最初殺了富江的卻是弟弟,哥哥反而成了替他善後的角色,而對于弟弟的死,哥哥也是一無所知,全然無辜。
但無論是富江還是那個老人,他們講述的故事一定都有編造的部分。要辨識謊言,隻能從他們說謊的目的着手。富江的目的,如果說一開始我還不确定,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我已經大概明白了。
除了異乎常人的分裂和複生能力外,富江在攻擊力上和普通人并沒有什麼區别,甚至這種分裂能力才是最令她頭痛的事。分裂後産生的新富江們将彼此視為仇敵,不允許有除自己之外的富江存在。但對已經長成完全體的其他富江,富江幾乎不可能自己動手去解決她們,所以往往會找到一個或幾個可供驅使的對象,通過他們達到目的。這個老人顯然就是這樣的一個角色。
但是或許是因為他年紀大了,而富江那時并不清楚這次分裂後的其他富江會被限制成長,所以她急于尋找一個新的人替代他。這就是為什麼她總是在我面前表現出對那個老人的恐懼,并且在她的故事中進一步渲染這點。
當然,那個老人并不希望被替代,所以那天晚上他一再強調自己還能做好,但富江顯然不會在意他的想法。所以,他隻能另辟蹊徑,不斷地告訴我富江是多麼危險、恐怖的存在,希望讓我退卻、離開。
其實到這裡,他是一郎與否并不影響這個故事的成立。但我兩次問他是不是殺了富江時,他那種應激似的反應實在是欲蓋彌彰,讓我感覺如果他一定殺害過富江,比起故事中冷酷無情的哥哥,似乎更像是那個充滿悔恨的弟弟。也許是為了刻意遺忘一些事,也許隻是為了在我面前博取同情,他将自己描述成了局外人似的哥哥,但又為弟弟的行徑百般辯解。
不過,我其實并不關心他究竟是誰,隻是想吸引他的注意而已。趁他怔愣之際,我剛剛放下的幾片替身人形已經輕飄飄地從他身後溜了過去。
“原田同學,你認為我是在騙你嗎?”他回過神來,那張衰老的臉上露出一個又像笑又像哭似的表情,“我和你說過不要接近富江,這并不是假話。從遇見富江的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已經注定了,我隻能為她活下去,這就是我的命運。”
“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你不會想要變成這樣的,”他擺出一副諄諄教誨的長者模樣,“我知道你隻是一時被富江迷住了,誰都會這樣的,但是現在離開還來得及,不要再接近富江了,她會毀了你和你身邊的一切的!”
“我可以走。”
聽見我這麼說,他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
“但是我想知道一件事,”我指着那些堆積成山的富江“罐頭”,“富江對你的命令應該是銷毀它們吧,但你卻把它們養在這裡,難道這不是對她的背叛嗎?你覺得富江會原諒你嗎?”
我還沒說完,他的嘴邊就發出一聲嗤笑,他幾乎是可憐似的看着我:“所以你隻是小孩子啊,富江也是一樣的,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隻會任性地想着隻要有她一個人就好了。要是以前,我也可以順着她,但是現在她已經失去那種分裂的能力了,如果把這些都毀了,要是有一天她被殺死了,那就什麼都沒了啊。”
“所以你一直以來都是這麼做的嗎?”我想起那間地下室中存放着的“富江”們,“一個富江死亡,就培養下一個富江?但是,她們并不是同一個人啊,你所謂的愛,到底又是對誰的呢?”
“你在胡說什麼?她們當然是同一個人,”他似乎十分詫異,斬釘截鐵道,“她們從長相到性格都一模一樣,甚至連記憶也可以共享,怎麼會是兩個人呢?當然,富江總喜歡這麼說,但那不過是因為她的嫉妒心罷了。”
“你知道現在不是所有富江都能長成完全體吧,”我盯着那個老人的身後,那裡是無盡的黑暗,“那些失敗的你要怎麼辦?把它們像垃圾一樣丢進倉庫裡,就像那個蛞蝓?”
他并沒有反駁,而是理所當然道:“那些隻不過是廢品而已,即使用來給花施肥也沒什麼……”
忽然,在他身上同時迸發出男女兩聲尖叫,隻見一把雪亮的尖刀穿透過他身後那張富江的臉龐,從他胸前突了出來。
他按着胸口,艱難地轉身,對着身後的人哀嚎道:“富江……”
将那把尖刀送進他身體裡的,正是被我的替身人形解救出來的川上富江。她嫌惡地看了那個老人一眼,就急急地跑到我身前,抱怨道:“真夜,你聽見了吧,這個人根本就是個變态。他騙我,把我綁起來了,還想要把我喂給他養的這些怪物!”
說着,她還伸出手向我展示那些被繩子勒出來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