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弄丢了那東西?”富江原本坐在桌前無所事事地翻着一本書,聽我說完柴山綠和田中玲枝的事,她驟然擡起頭,是即将要發怒的樣子,“你怎麼這麼……”
她的話說到一半頓住,似乎要極力克制自己才沒有吐出惡毒的語言。
“真夜,你很清楚那東西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吧,”富江忽然按住我的一隻手腕,用半是威脅半是委屈的語氣道,“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才不會救那個人,你總不會因為可憐那個赝品就偷偷放過它吧。”
“我不會,”我看着富江,慢慢地将手從她的桎梏中抽了出來,“但是你呢,富江?你有沒有什麼事瞞着我?”
“你現在到底在說什麼?”富江皺着眉,語氣不快,可她剛剛還瞪着我的眼睛此刻卻轉向了其他地方。
“總之,絕對不能讓那個東西被别人拿到,你一定要給我找回來。”她又生硬地轉回了之前的話題。
我原本有很多話想要跟她說,可是現在一句也不想說了。我不是一直都知道,富江隻會聽她想聽的事,也隻會說她想說的話嗎?現在又是在做什麼呢?我不想也沒有資格要求富江對我完全誠實,但是我也不想被她當成傻子耍。
“我好困,要先去睡覺了。”我向她點了點頭,就起身向房間走去。
“喂,真夜,明天一早你就去給我找回來,聽到了沒有!”富江在我身後喊道。
我隻“哦”了一聲就轉進房中關上了門,于是世界在我和富江之間被一扇木門隔斷。
我靠着房門坐在地上,頭腦昏沉脹痛,但全然沒有睡意。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聲,是富江把電視打開了,她似乎心情也很煩躁,一直不停換台。
我就這樣在嘈雜又模糊的電視聲中發呆,将頭深深埋進膝蓋裡。
我覺得我的生活一團亂,或者說,我好像突然有了真實的生活。過去的十幾年,我的生活就像一潭波瀾不驚的死水。雖然從地底剛剛出來的時候,因為不熟悉這個陌生的世界,被很多人騙過,有過一段艱難的日子,但那些很快就過去了。我學會了賺錢來養活自己,也終于可以像當初的哥哥他們一樣坐在教室裡學習。就這樣日複一日地活着,對我就足夠了,我對這個世界再沒有其他更多的要求了。
但是我現在知道了,真實的生活不是這樣的。人隻要活着,就會有欲望,有欲望就會有痛苦,有煩惱,但也因如此,才會有欲望滿足後的喜悅和快樂。活人的生活是一支高低起伏的樂曲。隻有死人的生活,才是一成不變的。過去十幾年中我重複的生命和當初在地底昏睡時并無區别。
而我現在終于真實感受到了這種痛苦。這種痛苦,有人将它奉作甜蜜的酒釀、天賜的甘霖,甘心沉醉其中;也有人把它看作狡猾的毒蛇、陰險的陷阱,避之唯恐不及。
這種痛苦,它的名字就是“愛”。
關于“愛”,我并不真正了解它到底具體是什麼。從以前看過的書裡,我知道如果你愛一個人,你的心會在看見她的時候加速跳動,渾身血液會為之沸騰。但我已經沒有屬于人類的心髒了,現在我胸膛裡的這顆心,隻會為誅殺妖邪而震動。所以我其實無從分辨,此刻困擾着我的這種感情到底是不是所謂的愛情。
但至少我能确定,我現在之所以痛苦,就是因為房門外的那個人。
從我認識富江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試圖回避去思考我對她的感情。所以事到如今,我也已經分不清我對她的感情到底從何而來,又是由什麼組成的。是對她美貌的傾慕,對她命運的同情,對相似命運的自憐,還是隻是寂寞而已?這其中也許有答案,也許沒有。
但這些都已經沒有意義。因為我已經清清楚楚地知道,無論我對她的感情是什麼,這種感情都永遠不會得到回應。
【你……難道不害怕嗎……她對我……這樣……難道以後……不會……這麼對你嗎?】
那個次郎死之前對我說的話又在耳邊響了起來,他的勸導也許有人之将死的真心,也許隻是想要蠱惑我去殺害富江而已。但我隻覺得他那種自以為是十分荒唐可笑。他以為我不知道富江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嗎?我從來沒有指望過富江會真心地愛一個人,更不用說是愛我,她即使偶爾表現出愛人的樣子,也隻是為了達成某種目的而已。沒有誰可以長久地留下她,隻是時間長短不同而已。在這點上,我和那個次郎又有什麼區别呢?
但至少我絕不會像他那樣強行留住她。如果富江要離開——這是必然發生的,我不會哭着懇求她的,我,一定要比她轉身先走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