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難得睡得很沉，簡直就像回到了在地下的那些年。等我醒來時，天已經大亮，鳥鳴聲挾着晨光一道侵入室内，桌子上是富江留下的一張字條，隻寫着“排練”兩個字。

對于這場演出，富江竟然會這麼勤勉，我不知道矢口導演究竟是怎麼說服她的，或許她隻是想避開我？因為懷着這樣的想法，我沒有打算跟去劇院，但一個人待在房間裡時，昨天發生的一幕幕總會不經意闖入我腦中，我隻好推門出去。

因為劇團的人都出去了，旅館裡很安靜，甚至連打掃的聲音也沒有，讓我恍惚間以為自己走進了志異故事中一個人去樓空的幻境。一直走到前台，才看見兩個人。

坐在櫃台裡的是旅館的工作人員，一個年輕人，看起來二十出頭，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着面前人的問話。他對面站着的是一個老婦人，頭發已經斑白了，但打理得很細緻，伸出的手看得出來是做慣了粗活的。

“既然這樣，我就先告辭了。”見店員沒有說出實話的打算，老婦人歎了口氣，留下一張名片就離開了。店員連看也沒看，就随意地将那張名片扔進了抽屜，又開始低頭看一本已經翻皺了的書。

我對此并沒有多留意，正要朝門口走去，卻忽然撞見了迎面走來的秋月素朗。

即使已經對上了視線，我也不打算打招呼，但他卻立刻叫住了我。

“原田同學，你早上怎麼沒有來劇院呢？”他用近乎責備的語氣對我說，“川上同學剛才的表演實在是太令人震驚了，你沒能看到，實在是很可惜啊。”

他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就好像他和富江才是站在一邊的，要替她來指責我，令我十分反感。所以，我隻是擡了擡眼皮，“哦”了一聲。

他卻好像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似的，湊到我跟前道：“原田同學對川上同學的事反應竟然這麼冷淡？難不成，你們兩個是吵架了嗎？”

我皺着眉看向他，秋月素朗的臉上顯示出十足的興趣，就好像班級裡愛嚼舌根的那些學生。他根本不是出于老師對學生的關切才這麼問的，而隻是想從中尋找樂子罷了，就像他冷眼看着自己所謂的好朋友矢口導演被富江痛罵時一樣。這個人果然就是如此，完全十足的虛僞。

“這不關老師的事，”我生硬地答道，“老師應該有别的事要忙吧。”

秋月素朗這才恍然大悟似的道：“你說的沒錯，我是回來幫矢口導演拿東西的，差點忘了。”

前台的年輕人在秋月素朗第一次提到矢口導演的時候就已經留心看向這邊，聽到這句話時，幾乎是立刻地迎了上來。那張先前還寫滿倦怠的臉此時顯得神采奕奕，他小心地開口道：“請問，有什麼是我能為你們做的嗎？需要拿什麼的話，我可以幫忙送去劇院的！”

秋月素朗似乎也對他突如其來的熱情感到詫異，他短暫地頓了頓，然後微笑道：“不是什麼很重的東西，不用麻煩了。”

但這年輕人卻似乎已經決心要将鼓足的勇氣盡數釋放出來，他有些忸怩卻又殷切道：“我聽說劇團似乎還在找演員呢，不知道需要什麼條件，我可以試試嗎？”

秋月素朗一旦明白他的意圖，就顯得從容起來，他既不答應，也不拒絕，隻是說：“這個得由矢口導演來決定，我不算是劇團的人，所以不太清楚。”

然而，他明明很清楚劇團這段時間需要的隻有兩個演員，現在莎樂美已經找到了富江，而約翰，顯然不适合面前的這個人。

如果是其他人這麼說，或許還有可能是不想立刻讓對方失望，但因為是秋月素朗，我總覺得他不過是想戲耍對方而已。

那個年輕人并未察覺秋月素朗隐藏的惡意，他或許看到過秋月素朗和矢口導演相熟的樣子，所以将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他完全将這裡當成了面試現場，結結巴巴地說起了自己對戲劇和表演的熱愛，似乎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他又迅速退回了櫃台，從抽屜裡翻出好幾本書來，每一本都和他之前看的那本一樣皺皺巴巴，連封面都翻卷了起來。

那幾本書中，有戲劇理論，有劇本，還有一本封面印着模糊的女子的半身像，看起來似乎是傳記？

“從矢口導演的劇團來到這裡的第一天我就忍不住偷偷猜想，他或許也是藤原千代的影迷吧，所以才要将這個小城市作為首演地。因為這是她當初成名的地方，三十年前，她就是在這裡第一次出演了《莎樂美》！”年輕人面色通紅，将手中的書快速翻開，隻見那上面每一頁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筆記。

“我雖然沒有現場看過她的演出，但是她所有演出的錄像還有電影，我都看過無數遍了，”他激動道，“如果今天早上是我值班的話，幫忙播放錄像的時候我一定會告訴矢口導演的！”

播放錄像？所以這就是矢口導演說服富江的方式嗎？在富江面前極力誇贊另一個人，無疑是對她的挑釁，何況她們出演的是同一個角色，她如果再拒絕表演，就像是認輸一樣。但我實在懷疑，這樣的主意，究竟是矢口導演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另有他人？

秋月素朗卻在此時先一步看向了我，用老師慣有的教育語氣道：“原田同學，你看到了嗎，為夢想而努力，是多麼感人啊，你也要樹立自己的理想目标才行，不能輕易放棄啊。”

我冷冷地看向秋月素朗，無法分辨出他的真實目的是什麼，他剛來到學校時就試圖讓我遠離富江，現在看見我們吵架了又說這些嘲諷的話，他到底是針對我，還是針對富江呢？如果不是因為富江還想要參加這次演出，我實在不想跟這個人有任何來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