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竟然擺着五個一兩大小的金元寶。
清虛子說:“這裡是五兩金子,我本打算利誘于你,看你是否會為這五兩金子動心而拜我為師。”
周一看向他,清虛子虛弱一笑,道:“現在看來,這利誘注定無用。”
周一也笑了:“道友就不怕我在演戲嗎?”
清虛子搖搖頭:“我活得比旁人長一些,除了多吃了些米糧之外,倒也有些别的用處,譬如真情還是假意,總是能辨認的。”
他看着周一說:“周道友,你是重情之人!”
清虛子扶着桌子站了起來,朝着周一拱手:“貧道清虛子,清水觀第四代主持,請周一周道長接手清水觀!”
周一連忙站起來,想要把清虛子扶起,清虛子擺手,起身看着周一,道:“我知道周道友同自己師父之間情意深重,讓你拜師,乃是強人所難。如今觀中隻有我同元旦師徒二人,元旦年幼,尚不知事,我便作主将這清水觀贈予周道友——”
周一忙道:“道友,不可!”
清虛子:“道友讓我說完,這清水觀也并非無償贈予道友,唯一的條件便是将我這小徒兒元旦養大成人。”
他看向了坐在一旁的小童,周一也看了過去,灰衣小童趴在了石桌上,閉着眼睛,嘴巴微張,晶瑩的口水流出,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竟然已經睡着了。
周一低聲道:“道友,何必如此?你我相識不到兩日,你對我的為人一無所知,将元旦和清水觀托付給我,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清虛子看向她,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笑:“聽到你這句話,我就更放心了。”
周一一臉懵,見清虛子伸手去摸元旦的手,起身,走到元旦身邊,輕輕将小孩兒抱了起來,小孩兒似有所覺,砸吧了一下嘴,周一問:“道友,該把元旦放在哪個房間?”
清虛子伸手把小童嘴角的口水拭去,說:“放到我的房間吧,這些日子,他都跟我一同睡的。”
周一颔首,抱着元旦朝清虛子的房間走去,走出幾步腳下頓了頓,扭頭看清虛子,老人沒有跟上來,隻是站在原地,這才大步往前。
進了房間,把元旦放在了清虛子的床上,脫了鞋,給他蓋上被子,确認小孩兒又睡沉了,她才起身離開。
院子裡,清虛子已經坐下了,周一走過去,想了想,轉身進廚房舀了兩碗熱水,這才走到清虛子對面坐下,一碗水放在清虛子面前,說:“道友,你說的事情我不答應。”
清虛子咳嗽起來,喝了口水,緩下來才問:“為何?是嫌棄清水觀破敗,還是不願養元旦?”
周一搖頭:“清水觀很好,我從深山中出來,身無長物,連個落腳之處都沒有,多虧了道友收留,才能在夜間得一休憩之所,于我,清水觀是極好的地方。”
“至于元旦,他天真可愛,我雖未曾養過孩子,但也并不排斥。”
清虛子看向她,不解:“既如此,道友為何拒絕?”
周一看着老人,認真道:“實不相瞞,道友說的事情對我而言處處都好,甚至讓我感覺像是瞌睡來了送枕頭一般。”
她才到這個世界,沒有了住處,也沒有親近之人,竟這般好運就遇到了一個清水觀,偏偏清水觀還隻有一老一幼,老道年老體衰,正尋托孤之人,相處不到兩日,便決定将孩子和道觀都托付給她。
如果她答應,那麼落腳的道觀,甚至一個可以陪伴自己的小童都有了。
好嗎?對她而言,太好了。
清虛子有所明悟:“道友是怕這是陷阱。”
周一點點頭:“是有這個顧慮。”
她問:“所以清水觀有什麼債務嗎?”
清虛子笑着咳了出來,好一會兒才說:“道友真是坦率,不過,清水觀并無債務,甚至我這裡還有這五兩金子,若是道友接手清水觀,這金子便也歸道友了。”
“現在,道友可願接手清水觀了?”
周一還是搖頭,她看着清虛子,說:“道友,既然沒有債務,你還有餘錢,那麼這事對我來說便是件大好事了,可是,對你來說呢?對元旦來說呢?”
“你我相識時間這麼短,你并不了解我,若我接手清水觀後,對元旦動辄打罵,亦或者直接将元旦趕出道觀,那時你什麼都不知道,更做不了什麼。”
“這清水觀雖在城外,但離城并不算遠,周遭還有那些菜地,想來并不愁賣,若我将整個觀給賣了,你又當如何?”
周一歎道:“道友,托孤這種事情,還是得找你信任的人才行。”
她說:“你可将信任之人的姓名地址告知于我,我願為道友傳信。”
這些話,周一本可以不說的,隻要順着清虛子的話答應了,那麼道觀就到她手中了,至于元旦,還是那句話,她并不排斥跟一個孩子一同生活。
可是,這麼做了,即便最後道觀到手,周一也問心有愧。
這道觀中也就一老一幼,自己一個成年人杵在這兒,遇到這種事情還裝傻,跟欺負老幼有什麼區别?
“哈哈,哈哈哈哈。”
清虛子笑了起來,周一看着暢快大笑的老人,看着他笑着笑着咳嗽了起來,有些無奈:“道友。”
清虛子止住了咳嗽,臉上還帶着笑意,道:“貧道隻是高興,上天終究是眷顧元旦的。”
他看向了周一,說:“道友,你知道人活得太久了最難受的是什麼嗎?”
周一想了想:“年老體衰,身體沉重,行走坐卧不再如以前那般靈活。”
她師父便是如此,在病重的那段日子裡,甚至連起床上廁所都難以做到,病房中簾子一拉,便可以赤身裸體換掉身上的尿不濕,尊嚴、隐私,所有的一切都伴随年老、疾病不翼而飛。
周一隻是看着便覺得難受了,更遑論她師父本人。
“不對。”清虛子搖頭。
周一詫異看向他,清虛子說:“是熟識的人都走了啊。”
清虛子看着那棵桂花樹:“将我養育大的父母親人,一個個早早離去了,年少時一起玩耍的好友,也走了,中年時的知心好友,前些年我去了他的喪禮。”
“九十載,認識的人一個個都走在了我前面……”
他幽幽歎道:“道友,到了我這個年紀,信任的人……早就走在前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