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冊上詳細記載着兵士何時退伍,何時傷殘,何時歸家,這本名冊上的人已不在軍中,但上季領軍饷的名冊裡卻還有他們。
鄭岸看程行禮将這些人的出生年月與戶籍、姓名都一一寫上,顯然是清楚的不能在清楚,怎麼也不能抵賴的。
“一群狗娘養的!狗日的車遙辇!”鄭岸把冊子一砸起身罵道,随後眼神冷冷地盯着程行禮,說:“他們能騙過馮伯,你是怎麼發現其中問題的?”
做賬的人會做真賬自然也會假賬,尤其是對于一群武人來說,瞞天過海不過小事而已。雖有馮平生在,但做這些掩人耳目的小賬,不是難事,為什麼程行禮一上任就能看出這其中的問題?
程行禮想鄭岸心情真是多變,解釋道:“世子命我抄錄的戶籍名冊裡,有許多已退伍但仍領軍饷的人。夜深醒目,我細細對比後發現的。再者,永州這兩年的賦稅遠不如前些年,就連官衙裡官員的公廚都甚者清淡,所以我才疑心,一查果然。”
鄭岸一怔,凝視程行禮的目光多了幾分賞識。
随後,程行禮又道:“再這樣下去,軍隊遲早會被空饷拖垮。”
永州賦稅與朝廷銀錢養着一群根本不存在的兵,真遇戰事,調不起來人,吃了敗仗,皇帝可不會放過鄭厚禮。
鄭岸蹙眉沉思片刻,後撿起那本賬冊揣入懷中,說:“看來還是使君明白,賬冊的事多謝了。”末了掃視程行禮,說:“你不會抄完了吧?”
程行禮答道:“還有些許。”
鄭岸道:“别抄了。”
鄭岸真怕程行禮抄這些,再抄些不正常的出來。
随後鄭岸與程行禮解釋,名冊上的這些人都是各州縣武将與少部分天秀、神宛軍中的人,這空饷最多的是守捉無逢城軍與守捉巫闾城軍。
守捉城,是邊關鎮塞外部族的軍鎮要城。
這兩位守将一個是車遙辇,另一個是名喚述律崇的契丹将領。程行禮對車遙辇印象不大,但對述律崇卻有深刻印象。
此人在早年随鄭厚禮入京述職,一把橫刀赢了龍武軍大将軍,皇帝很是賞識他。聽聞前段時間在高麗一戰上勇猛無比,皇帝升他為弱水州刺史下管巫闾守捉城,掌兵三萬,但方才帳中并未有這人。
眼看黃昏落下,鄭岸也就恰時的結束話頭,另說鄭厚禮是讓他親自來邀程行禮今夜去軍中赴宴的。
軍營居城外,長街上,鄭岸佩刀騎馬在前,身後是數十錦袍加身的校尉親兵。
馬兒嚼銜上的小鈴铛随主人抖缰時發出清脆聲響,程行禮看鄭岸座下的虎皮鞍鞯,以及身後那群個個威猛佩刀的親兵衛,想着在長安的親王過街都未如此威風。
“你瞎看什麼呢?”鄭岸看程行禮一直像是癡了樣地看他,不免有些傲氣可又不能表現出來,于是随口問道。
程行禮說:“沒什麼。”
鄭岸說:“你心裡不會是在想,我怎麼能這樣招搖,是吧?”
程行禮怔了下,想着鄭岸這次怎麼那麼聰明,笑着書:“王公權貴尚不如世子風姿。”
“命和權是我自己掙的,該我顯擺。”鄭岸驕傲非常,耳上的亮麗珠子沾着最後一抹夕陽晃悠,“我殺人的時候,你還在滿口子曰呢。”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1]。”程行禮說,“世子自是以德服人,先禮後兵。”
鄭岸伸出左手食指朝程行禮搖了兩下,似笑非笑:“我不禮,隻兵。”
程行禮道:“程某受教了。”
鄭岸冷笑一聲看向程行禮,欲開口譏諷卻見遠樓上一男子朝他微微點頭。鄭岸眸光一動,收回視線,向親兵低語兩句,揚鞭策馬離開。
軍中夜宴已在程行禮與鄭岸到時進入歡潮,主營升帳,帳前的空地壘起照透天邊的火盆。
程行禮進來時,一群人正看完歌舞在大聲喝酒。一夥人好不融洽,很快他發現一件事,這宴席上隻有鄭厚禮身邊有一個空位置,根本沒有第二張案給他。
回想離開時那未見過,但聲稱自己是鄭厚禮親兵的人,以及鄭岸來獻殷勤的事,他明白了。
人家一夥血海裡滾出來的兄弟喝酒聊天,在說不定還要罵兩句朝廷和皇帝的宴席上。突然闖進來一個外人,這是氛圍是怎麼看怎麼奇怪。
鄭岸給幾人問了好,幾大步走到鄭厚禮身邊坐下。
宴席上有尴尬和被冒犯的感覺存在,幾位将軍目光不善地打量着程行禮。
還是鄭厚禮最先反應過來,他笑着說:“我說大郎去哪兒了,原來是替我去請程使君了。”
一旁喝酒的鄭岸皺眉,站在宴外的程行禮說:“下官有幸得郡王相邀,但不勝酒力加之家事繁忙,實在抽不開身。但世子竭力相邀,說郡王之言他不敢違拗,故前來給郡王賠個不是。還望郡王海涵,諒下官之過。”
席上諸将軍表情不免露出輕蔑之意,車遙辇哂笑:“真的假的?程使君好大的面子,我們大郎去請你你都不答應?”
鄭厚禮笑着說:“來都來了,哪有回去的道理?既然是鄭岸邀請的,那鄭岸,還不快請使君坐下。”
最後那句話,鄭厚禮是朝鄭岸說的。
外人來看是和諧父子,可鄭岸坐得近,看出了鄭厚禮眼裡的怒意,以及一副你弄得殘局你給我收拾的警告。
鄭岸疑惑道:“坐哪兒?”
鄭厚禮冷冷道:“跟你一起。”
鄭岸說:“我給他加張案。”
“我的話不說第二遍。”鄭厚禮扯出一個溫和笑容,說,“要不然他坐你身上,要不然你給我滾。”
欲讓程行禮出醜被罵的鄭岸無奈至極,隻得起身恭維來恭維去地将程行禮拉來跟自己一起坐。
無奈程行禮本想緻完歉,通情達理的鄭厚禮就會放他走了,誰知鄭厚禮完全不上套,直接被拉入席。最要命的是,他和鄭岸這麼個身材魁梧的人共坐一案,多少有些擠,以緻鄭岸隻得曲起一膝兩人才能活動開。
許是因為程行禮來了,席上衆人并未說什麼大逆不道要造反的話,隻說着這些年他們南征北戰時遇到的險境與趣事。鄭岸遭将軍們打趣着喝了不少酒,臉色微紅,整個人都散着酒香。
車遙辇舉盞笑道:“想當年,大郎聽說大哥被圍了。打仗時那可是第一個沖在前頭的,我鞭子抽爛了都沒趕上。他一個人拎着刀翻牆騎馬沖進敵營,殺得那奚人和黃頭部的室韋人是落荒而逃,跟落水狗似的全跑了。”
鄭岸笑道:“哪有,叔父吹過了。我這點功勳在你們面前算不得什麼,将來要向各位前輩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
謙辭一番下來,席間笑聲不斷。
那些将軍不是誇鄭岸謙遜,就是說鄭厚禮生了個好兒子,脾氣不像他老子早年時候跟炮仗一樣。
前面這些武将将的殺敵事,程行禮在國子監時都聽過,興緻不甚大。唯獨說到鄭岸的功勳時,他心裡泛起些許對同輩男性的敬佩。
其時又有将軍說起鄭岸十五歲那年,奚、契丹、突厥作亂于饒樂都督府的白狼河一帶。因是三族作亂,皇帝擔憂事大起來,各部族不平衡借機反叛,便派鄭厚禮帶兵調和。
豈料調和不順,三胡夥同靺鞨攻入振武及鮮卑山一帶。鄭厚禮當時糧草皆斷,胡人不停遊說他反叛朝廷,帶手下将士與他們一起殺入關中。
那時情況危急,風雲事情的發生就在幾個時辰間,兩地又相隔千裡無法傳信。關鍵時刻是魏慧主持大局命述律崇帶兵前去營救鄭厚禮,然而就在那一夜,十五歲的鄭岸偷摸着翻出了王府,跟在述律崇的騎兵後面。
一路上他又策反了幾名他在軍營認識的好夥計,一行人跑起馬來不要命的沖在述律崇前頭,于雪夜率百騎入州。
四更時分,鄭岸趁兵士換班之際。掘土挖牆,輕身登頂,刀光劃開熟睡敵兵的喉嚨,也劃開了他鄭岸備受贊譽的少年人生。
“是真的嗎?”程行禮小聲問鄭岸。
鄭岸噙了口酒,莫名其妙道:“什麼?”
程行禮見鄭岸酒碗空了,為他續上,說:“底下将軍說的那件事,四年前,你真的為了拿回被回纥攻下的州縣,在他們将軍手下當了兩個月的馬奴?”
馬奴,養馬清糞者。
回纥那位将軍,程行禮聽過他名,也是威猛無比。
此刻下首的曲聲悠悠,催人醉。
鄭岸被那些老輩将軍灌酒多了。一張俊臉透着酒紅,仰頭将酒飲盡,笑道:“當然。我隻當了兩個月的馬奴,有些百姓會當幾十年,這又不算什麼。”
程行禮心中對鄭岸又多了幾分佩服,鄭岸許是今夜心情好,看他酒盞空着,就笑着給他倒滿,說:“馬兒多好看,比人好看多了。”
程行禮回了句是,此時鄭厚禮也喝着酒,與底下将軍說着早些年的舊事。火光映着面容粗犷,又豪言笑語的風雲大将,程行禮聞着風中的酒香,心中升起久未有過的甯靜。
底下有将軍朝鄭厚禮說:“咱們這兒誰敢拿刀對朝廷不好,我阿羅山第一個砸碎他腦袋,大哥你說砍誰我就砍誰!”
鄭厚禮擺手無奈笑道:“别老動刀動槍的,我們是官,不是匪。”
“哪有土匪?!”一喝大了的将軍迷糊喊道,“讓老子剿了去!”
想起身卻被隔案的将軍伸腳擋了下,登時四仰八叉地摔在對方身上。那将軍怒着推開他,喊道:“你哈喇子擦一擦吧,還他娘的剿匪!”
席間衆人哈哈大笑,程行禮也笑了,恰這時鄭岸朝他舉碗示意碰酒,程行禮笑着與他對飲。
喝完酒後,鄭岸滿身酒氣地攬過程行禮,手停不下來似的,掐了兩把他的臉,慵懶道:“你要是叫我一聲大哥,以後這漠北大地我來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