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行禮望向瑤姬,嘴唇顫動良久後,用幾乎沙啞的聲音問:“程、程……瑛,是我娘?”
“是啊,阿周。”瑤姬漂亮的眼睛望着程行禮,内裡流露出隻屬于他的溫和,“其實我挺喜歡你雲玑給你取的名。”
程行禮死死盯着瑤姬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裡充滿了害怕,他害怕那唇中會吐出更多他不能接受的事情,可這個擔心還是發生了。
瑤姬道:“周萱這個名比程行禮好聽多了,當年元青把你抱來開元寺塔時,我給你取了這個小字。”眼神裡的愛意在翻湧,她無奈一笑,“阿周啊。這樣看至少周錫留了個姓在你身上,你不是孤身一人。”
眼前月光漸漸模糊,程行禮嘴間腥甜,氣血翻湧之下。一道絢麗帶淚的鮮紅噴在被子上,頓時染紅了這夜的月。
程行禮做了很長一個夢,夢裡有許多零零碎碎的片段。一會兒是穿着喜衣坐在床上,一會兒又是抱着孩子對一漂亮女子笑的場景。
夢裡的他好像擁有着許多姓名,最記憶深刻的是一氣質出塵,聲如清玉的男子在身後問他:“子妙,你真要跟他走嗎?”
程行禮感覺他被禁锢在這位叫子妙的人體裡,受他膚苦承他心痛,他與子妙同時回頭望。
隻見那朦胧光影裡有一逆光站着的人在看他,雖然五官看不清,可那雙殷切又懷着熾熱愛烈的眼神似要穿透他和子妙的心。
子妙答道:“瓊哥,你對我的恩情我會一輩子記得。若是來生有緣,我一定當牛做馬的報答你。”
瓊哥輕歎了下沒有說話,把一塊雲紋鳳凰環尾青玉佩系到子妙腰帶上,轉身走了。
子妙和程行禮低頭,子妙撚起玉佩,摩挲中他修長的手指一錯,青玉佩分成了兩塊。程行禮心有些悶,想捂心緩緩卻有隻骨節分明的手牽住子妙,
手的主人是個聲音醇厚的男人,那隻手很熱,像火一樣。
他說:“你要當牛做馬,那我就做你的镳。”
夢中情景不斷變換,人也來去無常,程行禮看不清他們的臉,隻覺得自己作為過客看了許多别人的人生。娶妻生子,作新郎服吟詩卻扇嬌娘,亦或是與别的男子恩愛琴瑟,生兒育女。
深夢越來越重,可不論夢怎麼幻化似風。程行禮都記得與他執手過夢的一團熱烈的火和琅金似的眼睛,不論是團扇下的新婚娘子;亦或是西湖邊牽着他手說定不負娘子恩情;再是梅花箋上端方的子妙卿卿,吾慕久矣的寫信人。
他們都有着同樣一雙眼睛和如火般的性情,如乘踏烈陽而來,照耀九霄萬靈。
“興誰同,須記東秦,有客相憶。願聽了,一阕歌聲,醉倒拚今日[1]。”
又是一陣鈴铛清聲,混着雨霖鈴的詞擊醒了程行禮,他滿頭大汗的醒來,見自己睡在簡易的氈房裡,氈房裡除了背對他的瑤姬,沒有第三人。
感覺身上還是沒力氣,程行禮放棄了下榻想法,說:“友思呢?”
“在外面玩,我又不會害他。”瑤姬像是在煮東西,瓷器碰撞的聲音很明顯。
程行禮身上貼着汗,黏膩得很,想掀被透個氣時,聽瑤姬問:“你夢見什麼了?”
“很多人,很多事。”程行禮語氣平淡,昏睡許久的頭終于想起了暈前的事,急切道:“你那天晚上跟我說的,是真的嗎?”
瑤姬道:“我為什麼要騙你?”
“我娘到底是誰?”迫切的程行禮想知道真相想從榻上起來,可才彎起半個身子,就隻能因無力又重重地躺了回去,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你說啊!你快說!快說我娘是誰?”
瑤姬:“程瑛就是你娘,不過江南的程家祠堂裡,她的牌位寫的怕是程雲玑。”
溽熱過後的汗與眼淚糾結在一起,程行禮嘗到了鹹水,苦澀道:“所以我爹是周錫?”
瑤姬笑了下,說:“是啊。但可惜,你跟你爹一點都不像,容貌倒與我們相似。”
程行禮痛苦地說:“我外祖是漢人,但出身幽州的外祖母卻無過多記載,她又是誰?”
“你外祖母就是雲玑和宗尚的母親,也是我父親的親妹妹。”瑤姬緩緩道,“太白之上見仙人,卻言家國替不南。雲玑做的這首詩,可真是寫盡了她的選擇,我怪她卻也成全她。”
程行禮呼吸蓦然急促,這首詩是舅舅在時常念着的。他隻以為詩裡面說的太白山隻是長安外的那道秦嶺觸天屏障,但他忘了,遼東之北,據說在那離天最近的地方,也有一座山,名曰太白。
真相抽絲剝繭,父母真在眼前,可他沒有能力去接受。
士族出身的他,禀報家門都以漢人為傲,若祖上真是外族人,那他還是漢人嗎?且人生反複,今日是這個真相,明日又會是什麼?
這遼闊的土地蘊含了太多秘密,像是一張巨網把他包裹在裡面無法呼吸。
程行禮幾乎快要崩潰,不管不顧地喊道:“不是這樣的!我娘是程雲玑,不會是程瑛!”
瑤姬厲聲道:“那是你舅舅騙了你!”
舅舅?程行禮所有的驕傲都存在于舅舅的養育裡,可如今卻有人告訴他,父母真相是舅舅瞞着他,他能怪誰?誰都怪不了,是舅舅把他養育成人,送其科舉仕途。
他有好多話想問瑤姬,想問父母的事,想問外祖一家的事,也想問父母死亡的真相。可到頭了,隻能啞着聲音問一句:“我娘是誰害死的?”
瓷器碰撞的聲音停止,瑤姬端着一碗茶走到程行禮面前,笑着說:“天道。”
程行禮喉嚨發緊,說:“是因為藏寶圖嗎?”
瑤姬沒有答話,隻把手裡那碗甜膩的不知是何的東西喂給了程行禮,說:“我阿爸認為,雲玑的責任在族人身上,可她隻想過普通人的生活。”
甜膩水入腹,程行禮感覺五髒六腑開始發熱,他說:“你給我喝了什麼?”
“好東西。”瑤姬轉身,仿佛在等待什麼。
半晌後,程行禮渾身猶如火燒,意識開始模糊,模糊中他見瑤姬開始脫衣,頓時大驚。
因為隻見那本應是細膩如玉的光滑肌膚上綻放着形狀可怖,像是經脈凸起的花萼,花萼如同吸附在肌膚上的枯木。走勢及其霸道,幾朵大花連着小花,白膩花肉相生相死般布滿了整張後背。
程行禮驚恐道:“這……這是什麼?!”
瑤姬轉身,身前也長着好幾朵恐怖如斯的花。她的長發散在胸前,擋住了脖頸上的枝桠虬結,冷冷一笑:“長生花。”
程行禮震驚的說不出話來,瑤姬慢慢走近程行禮,手撫上肩上那朵像是在動的花,說:“我是門内的敗者,但你和雲玑不是。雲玑為了普通人生活,回到江南,過常人日子,可還記得當年說要救我于花萼之間的話?”
這些話讓程行禮迅速抓住一些訊息,說:“所以我身上真的有藏寶圖?”
瑤姬在榻邊蹲下,扯開程行禮肩上的衣服,一朵如生的金蓮花在他膚血肉綻放。
“當然。”瑤姬笑了下,低頭咬上那金蓮花的萼。
血液快速流失的感覺讓程行禮身體的熱度消去,眼前陣陣發黑,暈過去前,他見瑤姬身上恐怖的長生花在慢慢淡去。
世間緣法,斯人怎逃?
程行禮不知瑤姬給他喝了什麼,他身上的金蓮印子越來越明顯。細摸下還能感覺到突起,無數次的夢境都讓他害怕等醒來以後,自己身上也會布滿花萼交錯的花。
被囚的多數時間都因藥力在睡覺,醒來之後身上多會添幾道疤痕,那是瑤姬劃傷他喝血導緻的。
說來也怪,程行禮被放血也有十來日,但面容仍不見蒼白,身上傷痕也好得很快且不會痛,他覺得自己整個人就像是供瑤姬采血的容器。
他趁為數不多的清醒時辰問瑤姬:“我會死嗎?”
“不會。”瑤姬給史成邈梳頭發,兩個孩子不知道大人間發生的事情,互相玩着翻花繩。
瑤姬容貌比之前更加豔麗光彩,盤桓在脖頸處的花淡了許多,連眼神都生出許多柔和來。
瑤姬又道:“别擔心,馬上你就不用再這樣了。等我養好了,姨娘就帶你離開。”
史成邈擡頭問道:“去哪兒?”
瑤姬笑着摸摸他的頭,說:“我家裡。”
史成邈:“我爹也會去嗎?”
瑤姬沒有答話。
生死不知的渾噩日子程行禮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日清醒的
時他見氈房裡有筆墨,就讓在友思拿過來。
“友思這裡是什麼地方?”程行禮說。
友思扒在窗口看外面有沒有人靠近,答道:“不知道,不過姨奶奶說這裡好像離營州很近了。”
程行禮想了想,讓友思撕了塊不起眼的内襯給自己,題上永州刺史程行禮拜北陽郡王安,又撐着力氣寫上幾句民政和軍情的話。
做完這些,程行禮累在榻上,喘息說:“你在這布下面畫一個小四方形,就像爹的私章一樣,然後再從中間把章撕開。”
友思丹青不錯,沒一會兒就畫好了章型,而後把它從中間撕開,這樣看去,這封有關軍情民政的奏章就像是被人毀過一樣。
程行禮又交代友思,讓他去跟史成邈親近套話,讓史成邈去問仆固雷,這裡是什麼地方。問到之後把地名寫在布下面,等遇到有兵士路過就把這布交給他們。
友思雖然還小,但看程行禮除了睡覺就是睡覺,心裡對瑤姬等人就有了防備,乖乖點頭。
過了幾天,風雪小了。
幾人開始往下個地方走,路上友思悄悄告訴程行禮,他從史成邈嘴裡打聽到了,這兒是營州邊緣,信已經寫了地址趁仆固雷時不注意時,鬧着要去遠處撒尿交給路過的斥候了。
程行禮想這封信要上奏天子的書,若是被毀,那這些駐守塞外對敵情有超高把控度的人不會不把這信交給鄭厚禮。這裡既然靠近營州,那就會有鄭岸的軍在,若他在大蒼山找不到自己定會回營州,這封信也應會交到他手裡,再不濟也是交到不遠的安清和手裡。
清醒等待的時候,程行禮在想,父親若真是周錫,他因朝廷黨争被貶到了塞外,那母親也是自願來的嗎?她有藏寶圖的秘密,那瑤姬身後的勢力就不會放過她,或許那場席卷北方大地的南蘇之役,會是瑤姬做的。
不曾想父母來此地做官,最後卻沒能回到家鄉。望着窗外的雪色,程行禮擦去了眼淚,同時想若依照瑤姬的話推斷,當年南蘇之役發生後,應是元青把他送回了程家,可為什麼瑤姬沒有去尋自己?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點,程行禮總覺得他丢掉了一部分記憶,不然瑤姬初見他時,瑤姬不會說果然元青給你喂了千機這樣的話。
到底是怎樣一部分記憶呢?看樣子瑤姬應是去營州的話,說來程行禮也覺得他好像模糊了些在四月時在營州發生的事,是什麼事呢?
若真丢了,那鄭岸說的那句在開元寺塔底下,是我救的你也是這段記憶裡面的嗎?
等待時日裡,程行禮也想過那封信不會送到,便又趁瑤姬和仆固雷放松警惕時寫了兩封送出去。
大寒過後,天更冷了,路上風雪太大,一行人走走停停,瑤姬還生了幾次病,每次生病都把程行禮當血罐子似的放。但不論放多少,程行禮的傷都會很快愈合,除了嗜睡無力外沒有任何不适。
隆冬雪夜,仆固雷給程行禮綁好傷口端着碗血出去了,廊下被史成邈擒住的友思趕忙跑進來,撲到他懷裡蹭了蹭沒說話。
程行禮聽到友思抽噎的哭聲,摸摸他的頭掀開被子讓他躺了進來。
友思不敢去看程行禮的傷,隻一股腦地抱着他,想用自己身體讓冰冷的父親暖起來。
瑤姬已不跟他們睡一起,程行禮知道是因為她身上的那些花已經壓不住了,發出極難聞的惡臭,高傲如天山雪蓮的瑤姬并不想讓外人看見自己這樣,所以跟他們分開睡。也隻有她喝了血後,身體好些,衆人才會繼續趕路,這也是他們走得慢的原因。
友思的熱乎腦袋紮的程行禮下颌不舒服,沒睡多久就醒了。枕頭邊有碗水,程行禮挪着身體,又伸出手勾住碗慢慢拖到嘴邊,還未低頭銜水,就聽外面響起皮履着雪的沙聲。就像是有人翻牆進來。
程行禮沒力氣推友思,就用頭使勁把他一撞。
友思嗚呼一聲醒了,揉着頭問:“爹,有人打我。”
程行禮用下颌蹭了蹭他,低聲道:“外頭好像有人。”
友思立馬跑到窗邊,扒着窗口張望,說:“沒有啊。要真有的話,仆固雷不會聽不見的。”
他的字音才落地,就聽窗外有聲回道:“把他放倒還不是手到擒來。”
友思:“?”
“誰在說話?!”
友思抓起沒用過的夜壺守在程行禮身前,那聲音又說:“你拿個夜壺想殺誰?”
友思聽不出這欠揍聲音是誰,程行禮卻聽出來了,震驚道:“元青?”
聲音沒有回話,屋外響起腳步聲。
突然吱呀一聲,窗戶開了。一個滿身是雪的男人撐窗跳進來,男人一身寒涼渾身上下隻有雙深邃眼睛露在外面,他見到程行禮時,眼睛頓時紅了。
雖然陪伴不多,可程行禮認出了來人,肯定地說:“鄭應淮!”
鄭岸點頭,程行禮那顆心落地,問:“你和元青來的?”
鄭岸悶悶地嗯了聲半蹲下,朝友思道:“快爬上來,我帶你們走!”
友思看得懂形勢,立馬跳到鄭岸背上死死扒住他。
鄭岸脫下自己氅衣把程行禮裹住抱起,往門邊走時,屋外傳來打鬥聲,罵了句:“元青這混子!”
他大力一腳踹開房門,程行禮這才見到困了他數日的屋子,是家農院不大,院裡是與仆固雷纏鬥的元青和幾名着甲校尉。
鄭岸往院外跑,喊道:“找到了!”
元青斷去仆固雷的追路,刀花一轉擦着仆固雷鬓發而過,回道:“你們先走!”
程行禮看鄭岸三步兩下翻過了牆,焦急道:“元青怎麼辦?”
他沒在院中看見瑤姬,也不清楚她的武功如何,但直覺告訴他,瑤姬不是普通人。
“來的時候他說了,讓我們先走,他有辦法脫身,瑤姬不會殺他。”鄭岸說。
鄭岸逮缰準備上馬時,黑暗處突然沖出來個嗚哇亂叫的人。
“去哪兒?!”
友思說:“是史成邈。”
程行禮見鄭岸嘴唇抿了下,眼中閃過絲疑惑。
時間緊迫,鄭岸不理嗚哇亂叫的史成邈,把身前的程行禮用衣服包嚴實,又取下帽子戴在坐于身後的友思頭上,讓他緊緊抱住自己,揚鞭走了。
夜晚的雪景不住倒退,程行禮倚在鄭岸懷裡,感覺淩冽的風聲從腳邊劃過。鄭岸懷裡很暖和,雖在馬背上很颠簸,但這是他月餘以來唯一得到的甯靜時刻,他知道有鄭岸在身邊,他和友思至少是安全的,也會安全回家,他靠在鄭岸的胸膛上睡了過去。
程行禮再度醒來時,是在間草屋房裡。身邊睡着友思,地上躺着史成邈,鄭岸在火堆前煮粥。
“這是哪兒?”程行禮喉嚨裡有股鐵鏽的味道,一說話還火辣辣的疼。
鄭岸倒碗熱水喂他喝下,說:“白狼河上遊的一個村子裡,離營州較近。”
程行禮嗓子好了些,躺回床上,說:“不先回永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