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岸穿着曬幹的單衣襯褲躺在草地上看程行禮梳發,時不時與察魯扯兩句,想着等會兒進了縣城得給程行禮買身新衣服,再來幾壇酒,日子美得很。就在他無限暢想時,察魯忽然睜眼站起,朝西北方向看,嗅了下鼻子,說:“有死人。”
鄭岸立刻拔刀站起,程行禮将頭發随意一挽取刀握在手裡。
那遙遠的平線草原盡頭跑來一匹駿馬,駿馬如風,以緻看不清馬背上的人。但不過瞬息,程行禮就看那馬沖向三人,還未有所動作,察魯就已上前,勒缰,控馬,腳蹬草地,使力時手臂青筋暴起,硬生生将那失控馬穩住安撫。
程行禮這才見馬背上馱着個血人,血人身着軟甲武袍,胸口插着一隻箭,雙目緊閉恍若死去。
察魯把血人拎下來放在地上,鄭岸沉聲道:“是斥候!”趕忙蹲下掐斥候人中,說:“醒醒!”
斥候噗的一聲吐口了鮮血,将要渙散的瞳孔映出鄭岸焦急的模樣,他發顫的手想從懷裡掏東西,同時用室韋語說:“黨……黨項、室韋過遼水……攻延津州,刺……刺史……”
斥候話未說完,就已斷氣,鮮血沾滿了鄭岸的手,程行禮翻譯着說道:“黨項、室韋度過遼水,攻延津州是嗎?”
鄭岸點頭用手抹上斥候的雙眼,從他滿是鮮血的軟甲裡找出封信,加了刺史官印的黃紙已血迹斑斑,斥候的血暈開黑字,鄭岸斂眉細掃一眼,歎了口氣交給程行禮。
程行禮看信時,察魯在兩棵茂密的粗杉頂端之間用藤條和布做了個支架,朝鄭岸說:“好了。”
鄭岸抗起屍體幾步上樹交給察魯,察魯動作快,幾下就用藤條和布将屍體裹嚴實,下來樹時費時不過一刻鐘。
鄭岸單膝朝杉樹跪下,單手按肩用醇厚喑啞的室韋語道:“願您魂歸長生天,永生普度。”
做完這一切,鄭岸撿了根樹枝在草地上幾下利落描出地形,以多年行軍打仗的經驗分析出局勢說:“我們一路過來,未看到任何軍情,黨項和室韋突然出手襲擊延津州,怕是有備而來。他們下一個目标定是隻有一千守軍的四台縣,要是拿下四台縣,整個延津州就全落入他們手裡了。這樣延津州東面的南蘇州、扶餘城、南面的平州,猶如探囊取物般輕松,屆時整個遼東局勢将不容樂觀。”
程行禮看着手裡的血信,上面寫着延津州刺史令張成派斥候阿貼兒向最近的安東都護府求援。
雖來此處不到一年,但地志這些他記得尤為清楚。
草原人賴以生存的遼水兩岸便是幾處羁縻州,依山而建,易守難攻,而離遼水最近且物産最豐富的就是延津州和扶餘城。
扶餘城雖在渤海境内,可要是不與大雍接壤,一旦草原部族誘騙渤海國王占據遼東,這将會是整個遼東百姓的災難。要是再拿下安東都護府,敵軍就背靠渤海,北臨室韋,南臨江水,俨然成為一個脫離朝廷把控的國度。
且隻要渤海國王不笨,就不會允許安東都護府與自己接壤,必會幫助叛賊。還不說本就有安東都護府因離渤海國、新羅太近,有遷移之事。
朝廷如今内憂外患,變法在即,出不起這樣的大事。
鄭岸丢了樹枝,翻身上馬說:“我去通報百裡外的四台縣縣令,撤離百姓。你和察魯帶着阿貼兒的信去安東都護府求援。”
程行禮點頭道:“好。”
“安東副都護阿羅山是我爹麾下的舊将,是個明辨是非的人。”鄭岸說,“若是不濟,你還可往懷遠、襄平守捉城等求援,一定要守住安東都護府。”
程行禮點頭,鄭岸看他須臾策馬朝西南走了。
看着鄭岸遠去的背影,程行禮想了想,朝察魯說:“察魯,你去跟着鄭應淮。”
察魯驚道:“少主,那你呢?”
程行禮說:“這兒離安東都護府所在的平州不過一日路程,我很快就能到,鄭應淮重傷才好我不放心,麻煩你護着他一下。”
在察魯心中,他唯一的事就是聽程行禮差遣,見程行禮吩咐,不多問一夾馬腹去追鄭岸。
程行禮看兩人在光下越來越小才調轉馬頭,騎上斥候的馬離開。
安東都護府所轄于平盧軍節度使下,平盧節度使加旌時自兼安東都護一職。所轄契丹、突厥、室韋等諸多胡族,朝廷需要遼東局勢牽制諸族,為此多以胡人大将領副都護一職坐鎮。
府衙置于平州,蜿蜒似玉帶的太子河繞它而過。程行禮急行近一天後在太子河邊下馬,望着前方那威嚴古樸背靠通明山平州,找了家渡船過河。
安東都護府内,程行禮坐在廳内熱茶續了兩碗他都無心一飲,走到門口問兵士:“請問副都護不在嗎?延津州被黨項室韋劫掠,下一步怕就是安東都護府,下官懇請副都護出面做個決策。”
回想方才,他才把求援信交給城門守衛,他們就忙不疊把自己帶進了安東都護府内。可程行禮坐等右等一個時辰,都不見阿羅山出來,别說阿羅山,連個司馬、長史都不見人,軍情緊急,鄭岸還奔去了四台縣,要是出了事,他程行禮可擔不起這個罪。
兵士道:“将軍有事,請程君稍等。”
程行禮說:“我等多久都無所謂,那世子能等嗎?黨項室韋鐵蹄下的百姓能等嗎?”焦慮讓他的心無法平靜下來,走了幾步後又朝兵士說:“就算見不到阿羅山将軍,都護府内的長史、司馬呢?”
兵士答道:“上佐有事出城了,請程君稍等。”
反複來去的話讓程行禮心急,可他沒有兵權,調不動兵想去都護府後院卻又被攔住。
就在程行禮又等了一刻鐘後,有一俊逸的清秀青年男子慌慌張張地沖進廳内,拉起程行禮就跑。
程行禮一時沒反應過來,說:“閣下何人?!”
男子這才停下亮了下腰間魚符,說:“我是平州刺史兼安東都護府長史,秦雲。将軍知道你來了,快随我去見他!”
說話間,程行禮已被秦雲扔上門口的馬,而後秦雲蹬鞍上了另一匹馬。
程行禮問:“将軍呢?”
諸多兵士開道,秦雲像是怕程行禮跑了似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輕咳一聲說:“今日驚蟄,将軍犒賞三軍飲了些酒,所以才來不及接待使君,罪過罪過!”
遼東局勢上能壓阿羅山的隻有鄭厚禮,程行禮一個小小刺史隻道無妨,随後又說了遍阿貼兒的信。
秦雲緩下氣,說道:“将軍聽說軍情後已派大将和三千兵馬前去四台縣支援世子,又指派我将此地軍情以鹞傳信郡王了,使君還請放心。”
知道阿羅山點将出征了,程行禮稍稍放心些。
安東都護府下所轄的懷遠軍營駐紮在離平州二十裡外,靠近通明山的地方,程行禮一進主帳見到了靠在榻上眯睡的安東副大都護阿羅山。
身型魁梧的阿羅山靠在榻上由軍醫揉頭,親信兵士和将領寸步不離地守着他。
程行禮拱手道:“下官永州刺史程行禮拜見将軍。”
論官職,從四品的安東副大都護比程行禮這個正四品刺史低一些。但官場上的規矩,守疆的武将怎麼都壓文官一頭,這個規矩到了長安武壓文也是不變的。
更别說,阿羅山還是安東都護府的話事人。
阿羅山瞥了眼程行禮,漫不經心道:“去年春在郡王帳下,我見過你。但你既然是永州刺史,怎麼會從龍山過來?還截了延津州斥候的信?年前鄭岸就被郡王打發去了營州,你們怎麼碰上的?”
軍情嚴重,程行禮知道阿羅山是在懷疑這份軍情的真實性,莫說是他,就算是鄭岸來通報軍情,阿羅山也會懷疑。
程行禮說道:“是這樣,下官聽聞關中一帶正在丈量土地順從新法,我想遼東亦會如此。便沿途在龍山一帶勘察田地,想着日後若能墾荒,于百姓而言也是好事。至于世子,不過是路上遇見了,相邀同去而已。”
阿羅山道:“真的嗎?”
程行禮:“将軍不信我?”
阿羅山擺了擺手,說:“我如何能不信你,行了,戰場上的事有我在,使君就别擔心了。”說着他朝秦雲吩咐,“叔卿,你派人送使君回都護府休息一下,明日讓劉三營主送他回永州。”
秦雲應了聲,程行禮說:“我能在這裡等嗎?這樣世子若是安全了,我也好安心向郡王複命。”
阿羅山沉吟道:“那叔卿麻煩你帶使君下去休息,别怠慢。”
秦雲說:“使君,這邊請。”
程行禮拱手道:“多謝。”
待程行禮出了主帳,阿羅山朝身邊親衛招手,說:“盯着他,有任何情況都得向我彙報。”
奈何程行禮在軍中等了一夜,仍未等到四台縣的消息。就在他等的心焦之時,阿羅山傳令要見他。
“将軍,四台縣情況如何?”程行禮看阿羅山坐在沙盤前皺眉沉吟,想看來戰況不太樂觀,心中祈禱鄭岸勇猛已擊退了敵軍。
阿羅山神情嚴肅地擡眼看他,沉聲道:“你是漢人是嗎?”
不曾想阿羅山問了這麼一句,程行禮理正衣襟,拱手答道:“正是。晚輩出身長洲程氏。”
阿羅山冷笑一聲:“關中多是文人庸夫,隻會紙上談兵。”
罵他可以,但不能罵他族人。
程行禮收禮,肅聲道:“不知将軍傳喚是為何事?如今天下之土盡歸皇權,禦座上人居關中八水之地,掌控萬山千海,禦遼東局勢的天子怎會是将軍眼中的紙上談兵人?”
“我派出的斥候來了消息。”阿羅山緩緩站起,鷹一樣的眼睛盯着程行禮一字一句道:“延津州并無攻陷一說,從平州至遼水一帶也沒有黨項大軍。漢人小子,你是不是在耍老夫?!”
程行禮愣了下,随即說道:“阿貼兒的求援信将軍與我都看過,上面加了延津州刺史的官印,怎麼可能會是假的!阿貼兒的屍體還在龍山腳下。”
“你讓老夫如何相信你?”阿羅山怒道,“延津州未被黨項占領,你這個書生知道虛報軍情是什麼罪名嗎?!”
程行禮:“将軍可以不信我,但不能不信世子!他已去四台縣守城,若将軍要定罪于我,可等世子來後治我罪。”
阿羅山用懷疑的目光打量着程行禮,說:“我怎麼知道你真跟鄭岸見過?”
“信與不信皆在将軍一念之間。”程行禮直面阿羅山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可百姓也在将軍的一念之間。”
沒辦法這是阿羅山的軍營地盤,他程行禮什麼也做不了,唯求阿羅山等得住,等到鄭岸回來。
這時秦雲掀帳進來,忽略兩人這劍拔弩張的形勢,說:“将軍。”
“怎麼了?”阿羅山頓時放緩了聲音,那模樣與方才喝斥程行禮的根本不是一個。
“延津州來了軍報,說一位叫阿貼兒的斥候勾結黨項刺客傷了張成跑了。”秦雲給阿羅山遞了封信。
此刻,程行禮心中升起一抹不好的預感,斥候報信多是危險,不可能勾結别人。這到底是栽贓還是事實,程行禮不敢想,死亡時的阿貼兒他還記得,怎麼可能是叛逆!
阿羅山飛掃完信拍案而起,怒道:“程行禮!你給老夫好好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程行禮忙道:“将軍……”
“延津州安然無恙,可你口口聲聲說它被黨項和室韋襲擊,還聲稱求援信是已經叛變的斥候發出。”阿羅山等不及回答,兀自沉聲說道,“你一人進城,我怎麼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