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騾車内,嶽靈珊聽着林平之與勞德諾一言一語都是對嶽不群的仇恨,内心黯然。爹爹和丈夫,原來都和心中的印象不同。爹爹為了辟邪劍譜和江湖威望不擇手段,而林平之一心複仇,不過是将她當成了棋子。她想到自己的處境,不由低聲抽泣,此時林平之卻又逼問道:“小師妹,你是幫父親呢?還是幫丈夫?”*
嶽靈珊收起了哭聲,說道:“我是兩不相幫!我……我是個苦命人,明日去落發出家,爹爹也罷,丈夫也罷,從此不再見面了。”*
但林平之卻并不信她,為了向勞德諾和左冷禅表明決心,毫不猶豫地拔出劍來,插進嶽靈珊的胸口。這一劍猝不及防,嶽靈珊無處可避,隻得受了這一劍,慘叫一聲倒在車夫座位上,眼睜睜看着勞德諾與林平之縱馬離開。她胸口劇痛,眼中禁不住滴下淚來,又覺得就此死去也就罷了,免得再去面對爹爹與丈夫。隻是擔心媽媽,她若是知道了爹爹的所作所為,若是知道她的女兒就要死了,會是何等傷心。
忽然耳邊響起大師哥令狐沖的聲音,一疊聲地叫着“小師妹”,嶽靈珊掙紮着應了一聲。令狐沖想要把劍拔出去,被任盈盈伸手攔住了,那劍深入半尺,已成緻命之傷,若要拔出劍,嶽靈珊會立刻氣絕。
嶽靈珊也明白林平之既然下手,便絕不會留下活口。她沒想到自己死前會見到大師哥,心知大師哥必定是看到林平之的舉動,之後恐怕會立刻去報仇。她眼前一時是林平之對自己恨之入骨的模樣,一時又是二人在華山上兩情相悅的時光,又想到與林平之的第一次見面,那時林平之還是個心高氣傲的嬌氣少爺,鮮衣怒馬的镖局少镖頭一夜間家破人亡、流落江湖——嶽靈珊到底心軟了,拼着最後的力氣,向令狐沖哀求道:“大師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憐……你知道麼?他在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師哥……我死了之後,請你盡力照顧他,别……别讓人欺侮了他……”*
令狐沖對林平之恨之入骨,隻想追上去将他碎屍萬段,本不欲答應,但見嶽靈珊眼神渙散,出氣多入氣少,卻還不斷地對自己懇求,心中酸楚凄然,終究還是點頭應允。他一生灑脫随性,狂傲之時連嶽不群讓他重歸師門的要求都曾斷然拒絕,卻無法在小師妹提出此生最後一次求懇時拒絕她,哪怕這事做起來十分艱難困苦,要強迫自己做許多依照本性絕不願做之事,也甘心為她抵受。
嶽靈珊知道自己給大師哥留了個難題,實在是自私自利,但她終究無法硬着心腸不去管林平之。得到令狐沖的答允,她心中便不再擔憂林平之了,夫妻一場,她無愧于心。嶽靈珊盡力握住令狐沖的手,想要說聲抱歉,又想說媽媽和諸位師兄弟一直很惦念你,嘴唇張合幾次卻沒有力氣,最後慢慢松開了手,再沒有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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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師妹,你昨日不是說要同我一起去賣酒嗎?再不起來,我就自己先去了。”
嶽靈珊正坐在床上瞪着自己的雙手發呆,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勞德諾的聲音,不由得一個激靈,忙應道:“這就來了,二師哥稍等我一下。”她雙手緊握成拳,努力讓自己的回答自然,但聲音中還是不自覺帶了絲顫抖。好在勞德諾隔着房門站着,又以為嶽靈珊是賴床剛醒,所以并未覺察,又催了一句便離開了。
嶽靈珊深呼吸幾下,心緒仍無法平穩。她明明記得自己嫁給了林平之,換成了婦人裝扮,後來又被林平之一劍穿胸,死在了大師哥身邊,可如今為何自己卻是少女打扮?
難道之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大夢?但是劍穿過胸口的劇痛卻又無比真實,世上豈有如此逼真的噩夢。抑或是自己重生了?嶽靈珊腦中冒出這個念頭。或許是老天憐憫,讓她能重來一次。但她想到上一世臨終前獲知的種種真相,也不知道這重生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她又想到自己死後的光景,大師哥必是和任盈盈攜手江湖,他既然允諾照看林平之,定然會踐諾。但不知後來爹爹媽媽怎樣了,爹爹若真是練了那辟邪劍法,或許能護得華山上下,但林平之定然大肆宣揚,隻怕爹爹名聲掃地,華山派在武林之中也無容身之地。
嶽靈珊胡思亂想着,換了衣服坐到桌邊,取出易容的物事來,幾下就遮住了本來面目,此時看起來隻是個皮膚黝黑的醜陋女子。她歎口氣,不再去想前世的種種未來,對着鏡中的自己默默道:千萬不能被勞德諾看出破綻。此時她已經知道勞德諾乃是卧底,而這次來福州的隻有嶽靈珊與勞德諾二人,若是她露出破綻,不知道勞德諾會不會索性下殺手,然後把責任推到别人身上。
出了房門,嶽靈珊和勞德諾一起去福州城外的酒肆,各自忙碌着為今日的開張做準備。早上事情多,勞德諾和嶽靈珊也沒甚麼時間聊天,相安無事。到了白日裡,沒什麼客人上門,二人隻能閑坐着。嶽靈珊推說今日起的太早犯困,要到廚房補眠,讓勞德諾有事叫她,勞德諾自然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