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長安城内,香車寶馬,偉殿前陳。于長安回頭遠望,則是宛如成堆錦繡的骊山風光。多少人争着往這長安城中湧來,期盼一覽楚唐這曆承前代輝煌的富麗皇都。
悠悠鈴聲,随着骊馬沈牛的緩步蕩漾在朱雀大街之上,穿街過巷,伴着人生鼎沸,共奏着一曲頌揚繁華都城的樂音。街上行過來應考的秀才,看到這詩書上記載的景象複現,也不禁在路邊笑吟一句盧升之的“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走進那九重皇城,金紅宮門打開,體面多少繁華,又掩去多少罪孽。
天家秘事,向來都是被粉飾過後,再呈給天下人看。
楚唐此代,值得百姓們私下談起的事情不少,遠從當今天子潛龍時的兄弟之争,近到七八年前的裴氏叛國案。就茶餘飯後,為此事唏噓的人仍不少見。
裴氏一門,出了大将軍裴峻,統領數萬裴家軍,戰無不勝,守土護國。他家二弟裴宣,也是裴家軍的副統帥,英勇善戰,利斧無雙。後宮裡呢,則有裴家的小妹裴瑛,得封貴妃,受盡寵愛。
天下人都知道裴家軍的好,他們的隊伍軍紀嚴明,對民衆秋毫無犯,抗擊北疆,保家衛國。
卻不想,一朝被定下叛國之罪。削爵、奪權、判刑,皇帝以雷霆手段宣告天下,楚唐權利隻在他李隆恒一人之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大将軍裴峻及其子當殿收押,二弟裴宣因禦前驚架直接被羽林衛就地正法,裴宣的屍體後來被高懸城頭之上,以示警戒。
那段時日,想為裴氏鳴不平的朝臣和百姓便都不敢再開口了。統帥們死的死傷的傷,裴家軍中的将士們也都被遣散,有的經曆流放後卸甲歸田,有的則被分配到了邊疆戍邊,僅有少數被皇帝留在了京城擔任巡衛。
皇帝結案後昭告天下,雖然言之鑿鑿,證據詳細,但百姓們卻都隐隐覺得這其中另有關竅,但礙于身份,也都止步于茶飯之間的閑談了。
斜光遙遙的從天穹之上來至皇宮,透過工緻秀麗的朱戶,淺淺的照亮了一處宮室地上的幾許猩紅。
“李惟茲!我是你親兄,楚唐二皇子!你敢殺我?”
李惟旸華服帶血,蓬頭垢面地癱坐在地上,很是不可置信地指着身前站着的女子。
這位二皇子的腳筋已經被人用劍生生挑斷,他拖行着兩條無法動彈的廢腿,在地毯上拖沓出兩行鮮紅的血迹。
李惟旸雖然怕死,但卻仍不願丢下往日那倨傲又高貴的架子,說話之間的神情恨不得把眼前人給生吞活剝了。
“你不過罪婦之後,裴家叛國,你一個女人,難道也妄想坐那個位置!你不配!”
李惟旸還在做困獸之鬥,嘴裡的話已經不經思考地往外噴了。
“呵,這話倒令人費解。二哥惑弟弑君,早已被父皇厭棄,妹妹我有何不敢啊?置于其他的事,念你将死之人,随意謾罵置喙,本宮也不與你計較了。”
李惟茲的臉龐被殿内血色襯得更加白皙瑩潤,她鳳目微挑,眼角處有顆鮮紅小痣,随着她眼眸彎彎也輕輕躍動着。
她一如往日地忍耐着那些對她的不屑,對她母族的诋毀和謾罵,李惟茲沒有與那些人對抗,她隻是等着自己親手為一切平反的那一天,等皇帝親手予她儲位的那一天。
“帶走吧,處理幹淨些。父皇也不願再看到他了。”
她輕輕把手中的鐵劍丢到一邊,劍身接地時的當啷聲響,就已經宣告了李惟旸的死亡。
李惟茲下了令,很快就上來一批人,将他塞了口擡出去。楚唐的這位二公主就這樣翩然地走出殿外,她衣擺上描了金色的鳳凰,就在步态輕盈間掠過路邊的矜貴草木。
太極殿内。
“惟茲,你二哥那邊可安置好了?”當朝的天子在案前已經顯出老态,這些時處理日兒子們的暗鬥弄權已經叫他心力憔悴,唯有這個二丫頭做事還算得體,能替他這個父皇分憂解難。
“回父皇,已經安排妥當了。兒臣勸好二哥,他今日就啟程晁州,就是之前與您商讨的那塊封地。”
李惟茲進殿前已經換了一身幹淨新裝,她溫言回到,儀态端方。
繼而又十分自然地換了一副哀恸之态說道:“二哥本是不肯走的,女兒勸他半日,又與他同去母後的墳前呆了許久…他最後隻是歎氣,說終究是對不起父皇的,也無顔再見父皇了。隻願晁州少苦寒,能好好活着。”
李惟茲說得動容,聲音也慢慢低下來,眼眶泛起了紅。一張豔色臉龐上滿是悲傷,柳眉顫顫,眼睫閃閃。此刻任是多鐵石心腸的人了見了,都會心生憐惜,不忍再問。
天子隻是聽着,都難掩心中波動,看着女兒的悲色更是傷懷,隻開口寬慰說:“你們幾個都是朕看着長大的,卻不想惟旸卻為了這個位置做出許多不齒之事來…他能明白自己的過錯就好,也不枉朕留他一命。如今你曆練有成,朕也不算愧對你母妃…”
聽到他竟還有臉提及母親,李惟茲眼角不可控地抽搐起來來,她伏地一拜,将那憤恨的情緒掩去。
“父皇,兒臣隻有四弟弟和七弟弟兩個兄弟了。他們年紀小,身子也都不太好,日後如果有何錯處,還望父皇多多教導…兒臣也不願再與他們離分了。”
李隆恒心裡亦是不忍。老三謀逆,老二協助,殺一子,離一子。兒子們全是為了他們父親的尊位,也是為了保住這尊位,他又失去了兩個成年的兒子。
“回去好好休息吧,父皇隻願你們都健康平安。另外,加封二公主為東平公主,禮部擇吉日行冊封禮。”
本來嘛,女人和公主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不過和親或下嫁,籠絡人心。不過對于這個既幫他處理了國事,又擺平了家事的女兒,李隆恒也給予了他自以為足夠的補償和獎賞。
李惟茲緩緩擡起頭來,這個老人已經叫胸前的暗色團龍壓得喘不過氣來,看到父親那張疲憊頹唐的臉,她隻覺得他身後禦座上的金漆極美。那樣閃耀奪目的顔色,讓他的面容顯得枯槁難看,從内而外地散發出一些不健康的黑沉。
“謝父皇恩典,兒臣告退。”
公主府中。
一批史官文士已經潛心修史兩年有餘。當年接下這門差事,人們皆道公主賢明,關愛幼弟病體,體恤父皇憂心,所以接過重任。
為國修史,乃是要事。非親貴賢能之人不能為之。
“楚唐二公主惟茲,母裴氏貴妃早逝。年十二,養于孝惠皇後膝下。公主早慧,美姿容,帝甚喜…
楚唐二十三年,北定鞑靼,巴彥山大勝,太子惟昀薨。二十四年,皇三子惟傾于獵場謀反,帝誅之。皇二子惟旸亦謀其事,帝感其愧悔,流放晁州。”
“寫得也太直白,不聰明。”李惟茲看到那幾行字,搖了搖頭。
正編史的是公主府裡的文士,年紀不大,公主的突然駕到叫他立馬慌了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