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于旅途之中結識,又隻有短暫相伴之緣,我們便也無需長久目送,道過别後我便與方穆清向與他們相反的方向行去,預備着回客棧。沒走出幾步,我忽地想起剛才方穆清奇怪的反應,遂轉頭問道:“你方才說的那個猜測是什麼?我看你那會兒好像有些不對勁。而且按你所言,我不喚息芸‘姑娘’,又該喚她什麼呀?”
“阿洛,”他沒有看我,而是轉頭看着街邊的燈火,“你沒有發覺,他們對前朝鹿城那樁無頭公案,似乎有些太過熟悉了麼?”
我的步伐一頓,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了什麼。
方才說書人講的那故事中的主人公,一位是金陵富商東方員外,另一位是他妹妹,名喚蘭花娘子。息芸的夫君複姓東方,衣飾華麗,矜傲淡然,還帶着些掩不住的尊貴,而方才息芸向我介紹自己時,起先說出的那個字,聽來似乎是“蘭”。
息芸言談舉止純真溫雅,像是個被夫君保戶得很好的高門貴女,可舉手投足之間,又好似已然在這世上活過千年萬載,曆經磨難,看遍生死,擺脫一切桎梏,斬斷所有荊棘,卻依然不失本心與純淨。
東方公子與息芸姑娘,對當年鹿城之事似乎都是極為熟悉,息芸尤甚。她能說出許多原該無人知曉的細節,會在說書人誇大其詞或一筆帶過的地方以自言自語一般的話增添删改,且還不像講故事那般随口一提,而是栩栩如生如同親見。
思及此處,托我平日裡所讀那些話本的福,在如此平和的氣氛之下,我腦海中竟條理無比清晰地湧現出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而後,忽地想到了其中一種極為荒謬,細細想來卻又有些合理的可能。猛地轉頭望向方穆清:“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他歎了口氣,攥着我的手又緊了些,“但如果我們猜中了,那你方才或許……不該祝願他們百年好合,而是——”他的話語奇異地頓了一瞬,“——萬年好合。”
我直怔了許久,這才從剛剛那個足以稱之為石破天驚的揣測之中回過神來。看着絢爛燈火中逐漸遠去的那一行人,心底滿是不可置信,可細細想來,似乎又覺不是那般不可接受。
神靈如何?凡人又如何?是當年的東方員外與蘭花娘子如何?不是又如何?若當真是神魔仙靈,那人間之事,于他們而言不過一瞬,喬裝化名來人間一趟,前塵往事自然流入塵土。數百年前鹿城的兇案詭事若當真有他們參與其中,那究竟是為何而行,緣何假扮兄妹,又有何用意,也不是我們能夠輕易探尋的。
總歸如今見到的東方公子與息芸姑娘是真實的,他們對視同行時眼底眉間的情意與愛戀是難以掩住的真切,而方才我與息芸的言笑晏晏,也無論如何做不得假。
正出着神,卻見不遠處有一男子匆匆趕來。他一襲白衣,在古城漸暗天色的籠罩之下格外亮眼,長發亦以一支玉簪束起,溫文爾雅,玉樹臨風,似乎也是個來茶樓聽書的看客。他在茶樓前駐足,似是在糾結是否走入其間。我不願見他徒增麻煩,開口相助道:“公子,今日那場說書已經結束了。”
他循聲望來,我原以為他沒有趕上今日的說書,會大感失望,沒想到他隻是微微一頓,随即便恢複如常。他仰頭看了眼天色,頗有風度,對我微微颔首:“多謝姑娘,那我明日再來。”
我見他如此,心道大概也是個愛聽愛寫故事的人,又或者同為羁旅行役之客。于是又出聲提醒:“公子若還想聽,可以明日酉時一刻前來,剛好能趕上開場。”
他依然微笑着,溫聲向我道謝。正要離開,卻無意中瞥到了息芸與東方公子尚未走遠的背影,起初隻是往來逡巡,一刹之後,卻忽然止住步伐。
他似乎僵了一瞬,随即唇邊卻現出個有些恍惚的笑,低聲道:“你又帶她從蒼鹽海來雲夢澤玩兒啊。”
雲夢澤又是何處?是“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的那個雲夢澤嗎?可此處明明地處國朝北部,離楚地還有好遠的距離,為何稱此處為雲夢澤?
還有“蒼鹽海”,我已是第二次從旁人口中聽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先前便有些好奇,可方才還沒來得及去問息芸,她便同東方公子和那三位來尋他們的人一同離開。聽他如此說,先前掩住的好奇之心複又重回心海,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敢問公子,這蒼鹽海位于何處?我行走河山數年,竟從未聽說過此地,聽名字,這定個極美的地方。”
他望向息芸他們離去的方向,喃喃道:“平心而論……确是個極美的地方,但姑娘想錯了,蒼鹽海,并非一片海的名字。”
如此一來,我非但未得解惑,反倒疑慮更甚:“那是何種景觀的名字?”
誰料他轉頭看我,卻但笑不答,隻保持着這樣霁月清風的微笑,向我道了别:“姑娘,蕭潤告辭。”
蕭潤?我又是一驚,無可抑制地轉頭看他。他倒神情安然,悠哉遊哉,好像全然不覺自己方才的自報門戶有何不妥。可我心底卻掀起驚濤駭浪。
如果我沒記錯,方才那說書人口中于新婚之夜死于東方府上的新郎官,便是當年的蕭家二郎蕭潤吧?
其實若在往常,我不會如此驚訝,世間同名同姓甚至姓名有相似發音之人太多。隻是今日才走了一個複姓東方的富貴公子與一位或許亦名喚蘭花的姑娘,如今又來了一位同樣姓蕭名潤的清俊公子,我很難不多想。
這位蕭潤公子不知在家中是否行二,亦與故事中鹿城蕭家二公子的纨绔不羁截然不同,但他卻能夠敏銳地自并不算少的人群之中認出東方公子與息芸姑娘的背影,而聽他的語氣,觀他的神情,他與他們二人也絕不是毫無交集,素昧平生。
隻是我驚愕歸驚愕,好奇歸好奇,卻沒有一往無前的勇氣與決心問他一句,你确定……要去聽明日的說書麼?
你是前朝鹿城中那位纨绔貴公子,曾傾心于蘭花娘子,又與東方員外結拜兄弟,卻殒命于婚禮雪夜之中的蕭潤嗎?
你與方才離開的東方公子和息芸姑娘,是不是當年鹿城兇案的親曆者?
若當真是,那你們……是天上的神仙嗎?我曾在前人志怪中讀到過仙族、月族、靈族與妖族之名,你們的世界,當真如此奇妙絢爛嗎?
方穆清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回過神來。他以目光無聲詢問我是否想要離開,我知道,若我們的設想當真不錯,那他們幾人過去的恩怨愛憎,糾葛離亂都不是我們能夠理解,亦不是我們能夠參與得了的,我該将這條長街讓給他們。可我不知為何,鬼使神差的未動,就這樣與方穆清并肩而立,同蕭潤一起,迎風看向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
他們幾個人一起向遠方走去,身後是絢爛的紅霞,身前是漫天的雲彩。
息芸一直跟在東方公子身邊,絮絮同他說着什麼,還同他比比劃劃,東方公子一副極有耐心的模樣,卻在她一次向他比劃什麼時忽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捉住了她的兩隻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側,伸手為忽然乖巧起來的她扶正發髻上的金钗。
結黎提着花燈,掰着手指算着什麼,像是算賬的手勢,邊比量着便興高采烈地同身旁的觞阙說話,觞阙也不插話,就這樣靜靜聽她言語,間或點點頭。而巽風始終走在東方公子身邊,身形筆挺,有時轉頭過去同他兄長說着話,有時又隻是靜靜看着他身邊的兩對璧人。風吹動他們的衣擺裙裾,随真定城中的飄飄落葉一同翻飛而起。
我們在飒飒秋風中迎着燈火,一同看着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于茫茫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