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九幽,遊曆四海的第一百二十八年,湘靈認識了洹川。
那時她對凡人的一紙戲文頗有興緻,甚至為了追尋其中那才子佳人,烽火狼煙的故事而走遍南北。途徑江南時在臨安的戲樓中落腳,恰好趕上當地頗有盛名的戲班上演新戲,便多留了幾個時辰,将這出戲看完。這出戲依舊與前朝的才子佳人有關,一青樓歌伎救下饑寒交迫的書生,後者應考前與女子于海神廟前山盟海誓,卻于高中狀元後負約迎娶丞相之女。女子哭訴無果,隻得自缢于海神廟前以求公道。海神命判官帶她上京捉拿書生,她一腔憤恨遠赴京城,書生自知對她不住,出于求生本能拼命告饒,甚至喚出了她的小字以求保全性命。她起初眉眼肅殺,卻于書生命懸一線之際松了繩索。
湘靈不由詫異地望向戲台,台上判官神情同樣詫異,問她:“大仇得報之際,為何松手?莫非他這般棄你、騙你、折辱你,你卻仍存憐憫之心?”
女子面容冷淡,抛下繩索,一步步向幕後走去,聲音淡淡,卻摻雜幾分隐隐的決然,好似過往的兩相情誓,後來的相看生恨不過是紅塵中的一瞥:
“我所認識的他已經逝去,又何必再讓自己雙手染血?”
整出戲便于此處煞尾,她依舊呆呆坐在原地,似是依舊沉在故事中無法抽身。不知自己發了多久的愣,回過神來後才發現自己眼底噙着淚。
便在此時她聽到身旁有人幽幽一歎,那歎氣聲中滿是感慨,似是與她一樣,尚且未從那海神廟前的山盟海誓中回過神來。
她不由有些好奇,循着聲音轉頭望去,便看到了洹川。
那時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看到他時隻是有些訝異。他看上去與她差不多年紀,箭袖輕袍,豐神俊朗。起初他還在望着已空無一人的戲台,後來察覺到她的視線,便也順着看過來,與她四目相對。
他們就這麼對視了一會兒,好像還沉在方才的戲裡,彼此的眼中都有情緒,卻又不盡是在看對面的人。最後是對方先回過神來,他微抿着唇,向她現出一個微笑,點了點頭,舉起手中的酒盞,向她遙遙一敬。
于是她也付以一笑,向他颔首,舉起手中的茶盞隔空敬向對方,而後微抿着唇,将尚算溫熱的濃茶一飲而盡。
第二次再見到他,卻已是在遙遠的北地。
離開江南後她去了河西,在廣袤蒼茫的邊塞繼續自己的遊曆,最終決定在涼州這座河西重鎮中暫時落腳。自玉門關往涼州的路上盡是漫漫無際的黃沙大漠,茫茫祁連雪山壯闊巍峨,山上還是蒼茫的一片白雪,但山下的甘州城卻已泛起綠意。在愈發猛烈吹拂的微暖和風中,極西之地已然是泛起血紅的晚霞。火紅的太陽正逐漸下落,天色已經開始逐漸變暗。
她在江南時曾得人相贈一把曲項琵琶,恰逢此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美景,便也來了興緻,下馬登上沙丘,在無邊的大漠上于黃昏中彈起一曲《涼州大遍》。
一曲終了,她才發現沙丘下有人在看着她,定睛一看,卻又是那個在戲樓中遇到的男子。他不知在此看了她多久,眼底有贊賞,還有些許複雜的情緒,因為逆着陽光,又隻是一閃而過,湘靈完全看不清楚。
再次見面,又是在距江南如此遙遠的地方,兩人便多聊了幾句。得知他們都要去涼州,同行便來得順理成章。路上他們繼續天南海北地說着話,便是在那時他得知了她遊醫的身份,猛地擡眼看她,眼底的訝然與好奇顯而易見。
“怎麼?”她隻當他訝異于她一介女子卻抛頭露面——她曾聽說許多凡人都會介意這點,忍不住含笑反問道,“覺得我不像?還是覺得我不成體統?”
“不是的,都不是。”他亦微笑,緩聲解釋道,“之前隻是覺得姑娘似乎是河西的旅者,沒想到除行走天下的膽識與看遍河山的潇灑外,姑娘亦是身懷醫術,妙手仁心。”
“敢問公子名姓?”她不以為忤,也不再探究,隻迎着風問起他的姓名。
“洹川。”
“桓?”湘靈一怔,想當然地将這兩個字意會為“桓川”,畢竟她所知曉的相同讀音的凡人姓氏,隻有桓姓。
這個姓氏有些熟悉,湘靈忍不住略為訝異,河西一帶魚龍混雜,商旅雲集,各族各部交彙于此,釋道與凡俗、富庶與清寒之人在此和諧共處,許多世家子弟趁年少輕狂時總會來此曆練,看他的衣着打扮,言語談吐都并非尋常,他怕不是谯國桓氏的人?
她想了想,最終開口,隻遲疑地問了一句:“公子可是龍亢人氏?”
對方沒有說話,又或者是說了些什麼,隻是散在了邊關的風中,她無法聽清。湘靈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再行言語,便權當他默認。
後來在涼州城裡,他們總是在不同的地方相遇。她為病人診脈時,總能看到他在一旁,甚至在她有時急用某種藥材時,他能比她自己更快一步地找到它所在的位置。她的醫館被當地的潑皮無賴尋釁,還未待她出手,他便三拳兩招将他們打得落荒而逃。她去涼州大雲寺祈福,看到他站在大雄寶殿前的古樹之下,仰頭看着不遠處的飛檐,這座前涼時期的古刹在黃昏的夕陽映照下泛着灼眼的光,而他的身影卻在晚鐘聲中逐漸清晰。
起初湘靈隻當他是凡間的世家子弟而已,谯國桓氏鐘鳴鼎食,養出他這樣見多識廣又頗有膽識的子弟并不奇怪,但逐漸她發現似乎并非如此。有次他們閑聊,她無意中提到了九幽獨有的香雪蘭,據說百治百效,她提及此處時還無比自然,可話音未落便覺不對,蓦地頓住。她剛想打馬虎過去,但隻聽旁邊的他開了口,亦如閑聊一般,無比自然地接過了她未盡的話語:
“可它一離開指尖便會死去,就算是實力再強之人也無法阻止,因此這一種花隻留存在傳聞之中,無人驗證其功效之真僞。”
自此後她便心生訝異。後來她曾旁敲側擊問過洹川,為何會對這種花如此熟悉,他卻神色如常,隻道是自一卷志怪中讀到過,她卻依舊半信半疑。
他從未問過她的身份,她一開始隻覺他當她是人間的世家女,畢竟她在人間活得這般潇灑,的确也像是凡人眼中出身世家,逍遙無拘的小娘子。可後來湘靈才逐漸發現,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她的身份,或者說,他似乎一早便知道她大概是哪一族誰家的人,因此在有了大概的猜測之後,她具體是怎樣的出身便不再重要。
這種隐隐的疑惑在一次意外中終于得到了解答。那日他二人恰巧遇上驚馬闖市,一孩童躲閃不及,眼見就要命喪馬蹄之下。那條街上行人極少,也無旁人有能力出手相助,千鈞一發之際,兩人顧不上所謂靈力反噬,不約而同擡手掐訣揮出靈力,兩道翠色的靈力交織在一起,将那匹馬推離開來,又在空中徘徊半晌,才以迅疾的速度消散于半空。
獨屬于月族人的兩道靈脈氣息在半空中碰撞四散,湘靈定定望着對面的人,手中掐訣的手勢還未放下。洹川與她兩相對望,不知過了多久,卻不約而同的與她一起驟然笑出聲來。
湘靈不覺他是月族普通人,她雖隻見他出過一次手,可也能從那消散于半途中的靈力裡察覺到如排山倒海般的氣勢,他的修為一定不低。湘靈亦相信洹川早就能從她的言語談吐中猜到她的來曆不一般,但二人誰都沒有明說,隻是在日後聊天時總會聊些自己眼中的三界四海。
也正因如此,在她一日回到九幽城,敲開自己的家門,看到站在觞阙身邊一襲勁裝的他時,心底竟無一絲詫異。
後來洹川總是陪着湘靈。
起初隻是在寂月宮裡、九幽城中與她不期而遇,後來甚至陪着她一起去遊曆,成月成月的不回寂月宮,讓觞阙好生着惱,連聲道若下次再如此,他便禀告尊上,讓他重重責罰。結黎隻見過洹川幾面,湘靈又是個許多事都藏在心裡的人,故而她雖自诩對這些風月事嗅覺敏銳,卻偏對這兩人之間隐隐的端倪一無所知,隻是笑歎觞阙果然還和先前一樣傻,要當真有極其重要的事,不如一紙密函發給對方,令其即刻回九幽,總好過如今長籲短歎。
一開始她隻道這兩人怎麼不約而同想起遊曆四海,委實太巧,而後有次湘靈發回的書信和洹川傳回的消息于同一天送抵她與觞阙的手中,其中提及兩人所在之處竟也是在一個地方,再念及他們這段日子來那令人驚歎的默契,結黎這才大緻明白了前因後果。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恰好小蘭花回了蒼鹽海,她再坐不住,直接去司命殿中尋她。
“這個洹川,等他回來我非要興師問罪不可。”直至她到了蒼鹽海司命殿裡依舊沒有消氣,“還有觞阙,他怕是也猜出了大半,他居然什麼都沒同我說過,難道因為洹川是他手下,就可以這樣任由發展,一直瞞着我嗎——委實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