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已盡,涼州城中的語笑喧阗卻分毫未息。雪不知何時停了,漸漸起了寒風,上元節的爆竹聲漸漸遠去,呼嘯的風聲卻愈發清晰。
煕蕤剛送完東方青蒼與小蘭花一行,回到後院,便見淩嫦站在篝火邊暖手,微微仰頭望着天際消散的焰火,甚至沒有聽見她的腳步聲。
她蹑手蹑腳走上前,故作玄虛地覆上她的眼:“我回來啦!”
淩嫦聞聲回頭,望着她歎了口氣,低聲喃喃:“方才我忽然感覺……時間過得太快了。”
“之前與你一起走南闖北,等待你完全恢複五感時,總覺得三年時間如三百年一般漫長;可如今一切終了,卻又覺得這三年如此短暫。就好像我隻是與你們的世界短暫交彙了一瞬,而如今,又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
她語氣頗有些怅然,煕蕤忍不住失笑,安慰道:“現在如何就算是分開了?我不是還在這裡嗎?”
“再等兩日,我們就啟程。”她輕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莫要胡思亂想,在身側的搖椅上坐了下來,“最多等到正月十七,醫館裡其他小醫師也就該回來了,我們就無需在此守着。到時候我給湘靈姐姐傳個信,我們就動身去……去哪裡呢?”
已是醜時,夜色如墨,此刻兩人卻都了無睡意。淩嫦便也在另一張搖椅上坐下來,聽身邊人絮絮叨叨,掰着手指,暢想着她們未來又将去往哪一片山河。
“要不我們去長安吧?總聽你們凡人說‘九天阊阖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我卻還沒有親眼看過國都氣象呢!或者去三晉?之前讀你極喜歡的那冊行記,筆者說三晉表裡山河,佛寺宮觀林立,石窟造像巍峨,我可以陪你去晉北禮佛。或者……我們北上去沙州?或者出塞?過玉門關去西域,這樣也好,隻是這個季節塞外苦寒,開春又有風沙,不知是否會有影響……”
淩嫦一直靜靜聽着,隻轉眼望着她,寬大的衣袖重重疊疊,掩住了許多若有若無,又或是原本便不會存在的虛渺。待煕蕤因凝神思索而陷入遲滞後,她忽地輕聲道:“阿蕤,待此行終了,你回息山去吧。”
她用了肯定的語氣,甚至都沒有象征性詢問她的意見,反倒極為平靜,就像是同眼前人說起“明日做些什麼”一般自然。煕蕤不由愣在原地,下意識反問道:“……十二娘?這是什麼話?”
淩嫦就這樣看着她,沒有說話,亦不曾回應她。煕蕤不可置信地與她對視,終于發現眼前人并非玩笑。她使勁搖了搖腦袋,将自己從那極其雜亂的線團之中抽身而出:“這豈非荒謬?你救了我,此刻卻又讓我離開?”
“而且……好像反了吧?”煕蕤眼底閃着迷茫,看起來一頭霧水,順手自身旁拿了個茶盞,邊說邊尋一旁的茶罐,“話本裡就算有這樣的場景,不也都是被救之人恩将仇報,逼迫恩人離開,好接着為壞人做事麼?你這樣趕我走,按戲文中所寫,反倒更像是心有苦衷,刻意為之……”
“剛剛你去送他們的時候,我想通了一件事。”她的思維極其跳脫,淩嫦聽着不由得有幾分莫名的好笑。可面上卻不顯,隻長長呼出一口氣,“你我因機緣相識,因尋醫問藥而來到涼州,因你靈脈受損而陰差陽錯助你尋到了家鄉與同族。如此七年,你我本該是莫逆之交,志趣又相近,并肩同行本是理所應當。”
“可是阿蕤……我終究隻是個凡人。”
煕蕤一怔,倒茶的手忽然僵在原地,君山銀針很快漫出茶盞,淺黃色的茶水撒了一地,她卻許久之後才察覺。
“你們的壽數都是以千年萬年計的,眨眼間百年歲月便已過眼,你曾與我講過的那些震撼三界的大事,迄今也都過去了數百年,甚至近千年。這于我而言都太過久遠,我資質平平,不會有登仙途的機緣,這一生太過短暫,于你們而言,也不過是塵世中的一瞥而已。”
“不要在我身上耗費太多心力,也不要對我總是關心在意,否則我怕等真到了那一日,你我不得不訣别之時,你會……”淩嫦頓了頓,站起身來,終于将這句欲言又止的話說個完全,“會心生不舍,會放不開這一切,會在我壽數将近之時仍心懷癡念——”
“——不是的。”
她話音未落,卻聽煕蕤難得失禮地開口打斷了她的話:“……不是這樣的。”
淩嫦回過頭來,隻見煕蕤正擡眼望着她,神情少有的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