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說着,她似是低低歎了口氣,仿佛還笑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好似迷惘:“凡人總說轉世輪回,可不知月族人會有來世嗎?我還能再見到她們嗎?”
她又轉眼望着洹川。洹川深深望着她,不言不語。湘靈笑得愈發暢然,她伸出手來,洹川見她如此,立時主動牽住她,不讓她再費力擡起雙臂。湘靈以極輕極輕的力氣在他手背摩挲,纏繞上他的指尖,最後與他十指相扣:“……謝謝你,陪我這一世。”
短短一句說到最後,已近乎哽咽。那些漫長相守中的愛意與感激,如今都落在了未盡的餘音之中。
洹川眼眶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拼命搖頭,将她的手緊緊握住。
“月主殿下……”湘靈又輕聲開口,喚的卻是小蘭花。後者連忙上前坐到榻邊,柔聲道:“我在,阿靈……你還有什麼話要交代麼?”
湘靈的氣息已變得極其微弱,眼底仍閃着柔和的笑,可神情卻有幾分嚴肅與鄭重。她緩緩開口,語聲輕微,卻又堅定:“請殿下代湘靈照顧好姨母和叔父。”
結黎的淚水終于決堤。塵埃落定後她經商已有數千年,兼之對于故事與傳奇的熱忱,她性情雖仍舊跳脫,卻也平和了不少。自碎靈淵之戰後她與觞阙放下一切重新走到一處,日子雖有波折,也已足夠幸福完滿。她極少如此失态,就連曾經收養的那些孩子各自步入自己的路途,她雖難受感慨,卻也不曾如此。此刻卻淚眼婆娑,哽咽難言。結黎本以為到了自己這樣的年紀,早該對生死盡數看透,可如今看來,她仍是勘不破,也仍是跳不出這娑婆塵世。
她淚眼模糊,險些站不穩,觞阙攬着她,以此給她安慰與依靠,可他的眼角卻也漸漸泛了紅。
月族人死後散于天地,什麼都不會留下。銀星看着手上的點點星光,神情茫然,又在結黎輕輕的哭聲中回過神來。她擡起眼來,望着散在半空的星芒,又梭巡屋内,看到面帶哀色的衆人,這才意識到方才那聲沉重的歎息是湘靈咽氣前留下的最後聲音。
她渾身如被鐵錘重擊,霎時頭暈目眩,幾乎仰面倒下,然又仿若有股力量将她狠狠前推,接連邁出兩步,身體搖晃幾下方站穩,可手中湘靈最後留下的餘光終究是散了。銀星想将心底的郁結都喊出聲來,卻滞塞在喉,面上卻仍是呆呆愣愣,仿佛沒有靈魂的木偶。隻是喘息之間,淚流了滿眼滿臉。
她第一次如此痛恨天道予以蒼鹽海中人的法則,人走了就散得幹幹淨淨,連一粒沙都不會留下——她連最後看一眼這位好友都做不到,連一句最後的道别都無人可說。
洹川在湘靈離去後也做了醫館的坐診大夫。其實觞阙在回蒼鹽海前曾與他談過一次,想讓他回軍中去。洹川本就是觞阙的手下,後者與東方青蒼都對其有知遇之恩,當年他與湘靈成婚後一起遠走,常留雲夢澤也都是經過了他們的許可方才成行。如今愛人離世,他心氣郁結,久居凡間怕是欲益反損。洹川的修為不低,身手極好,先回到軍中曆練曆練,再回凡間來,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洹川随湘靈在塵世遊曆千年,見過太多世間無可奈何的疾病與别離。他知曉湘靈的志向,至于當初選擇與她同行也并非情之所鐘的一時沖動,而是志同道合的相攜并肩。後來他行迹遍布四方,曾在動蕩亂世中随湘靈一起給世人以安定,也曾讀過世間難尋的孤本醫書。他本就天資聰穎,久而久之,也練就了一身高超醫術。濟世救人于他而言,早已比建功立業更加重要。因此他與往昔一般,變幻相貌與身份,回到涼州的幽篁醫館繼續坐診。
隻是他身邊再沒了那個溫和安靜的姑娘。
他臨死前沒有同任何人道别,可同在凡間,銀星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同族即将隕落的氣息。待她匆匆趕來時,洹川已氣息奄奄。銀星在衣袖翻飛中“砰”地一聲推開那座故居的大門,冷風猛地灌入屋内,她身上交領襖的琵琶袖被吹得獵獵作響。洹川恢複了本相,正歪坐在案前,望着她隻是恍惚地笑。還未待銀星作何反應,便顫抖着向她伸出手來:
“阿靈,是你嗎……你來接我了?”
銀星渾身震顫,連忙擡頭。可空中除了奔湧的寒風,哪有湘靈的影子?
他的手臂隻在空中停了半刻便重重垂落,整個人逐漸化作星光消散,最終,代表蒼鹽海洹川的一切盡數化作烏有。呼嘯的寒風卷起屋内案上随意雜亂擺放着的宣紙,如片片雪花般飄飛而落,有一張恰好正落在銀星腳下。她已呆立了太久,聽到嘩啦啦的聲音這才稍稍回神,彎下有些僵硬的身子,将它拾了起來。
紙上字迹斑斑——那是以極好的書法謄下的脈案,甚至尚未寫完。
她呆呆盯着那頁生宣,兩行淚水不知不覺順着臉頰緩緩落下。銀星捂着胸口,連着緩了好幾口氣,才止住指尖的顫抖。她終于結起手印,屋内散落的脈案被一層星芒籠罩,随機消散于虛空——它們會在隔天深夜,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醫館的案幾之上。
“阿靈,你見到洹川了嗎?”她随手一揮,一道靈光閃過,屋内緊閉的雕花窗子應聲而開。銀星擡起眼來,望着屋外隐隐可見的層疊雪山合掌閉目。恰逢日光照耀,山巅被映成了極耀眼的金色,銀星任由眼中的淚随着閉目而落下,她始終不曾睜眼,隻是于心底喃喃:
“他來找你了。”
那時距湘靈離世,不過八個月。
銀星留下了湘靈愛不釋手的搖葉步搖和洹川腰間的香囊,将它們與淩嫦和煕蕤留下的物件擺在了一起。她并未關窗,也不曾施法暖身,隻以血肉之軀硬生生與河西的寒風對抗。塞北的風淩厲而凜冽,屋内有她的靈力籠罩,一應擺設分毫未亂,可她的心卻已被罡風吹拂,逐漸堕入寒冰之中。
她呆呆地想,下一個擺在此處的随身物件,是不是就是自己的了?
她再一次加固了結界,離開了這座寂靜的宅院。離開涼州前銀星又去了城北的幽篁醫館,涼州城址雖數次搬遷,可這座醫館卻始終伫立城北。她站在門前仰頭望去,還能看到更遠處亘古不變的巍峨雪山,當年上元夜齊聚于此,言笑晏晏的故人大多離去,如今,終究隻剩下了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