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太平月異
正值夏日,日光炙烤地面,皇城外缺水塵泥上浮,空氣中盡是飄忽散開的土粒。
華蓋傾覆,遮住烈日,暾帝靠在駕車的龍椅上打瞌睡。
某下一位宮人日月扇勁頭扇得太足,旋起一撮黃土飛到暾帝面上。
“嗯……”他還在半醒,發覺吸入了滿鼻的土氣,随意沖大監擺擺手。
大監自以為會意,一揮拂塵尖利道:“驚擾陛下,拖下去領罰,四十大闆~”
宮人扔了日月扇跪下求饒,暾帝聞之煩躁地皺眉搖頭。大監立刻道:“八十大闆~”
暾帝着實懶得說話,繼續擺手,大監不忍心地拉長語氣續曰:“杖斃——”
這下求饒成了哀嚎。禦林軍上來就要拉人,暾帝當真無奈,半眯起眼睛叱道:“我讓你給宮人輪班,你動什麼私刑?打扇子打了幾個時辰了,寡人都瞌睡了她們能不瞌睡嗎。你怎麼安排的輪值?”
大監恍然大悟,笑開了花,“我就說陛下是天下最仁慈的君主,怎會輕易動用大刑。哎呦,都是奴才的錯,奴才會錯了意。”說着就要抽自己嘴巴,暾帝煩道:“行了行了行了,這麼熱的天你還在這作戲。衣襟都被汗浸濕了,同寡人一道,回宮換一套吧!”
大監連道“是是是”,又道:“陛下,要不您别等了。已經四個時辰了。二位公主和神……和二位驸馬興許路上耽擱了,今日酷暑難耐,您還是早些歇息。”
暾帝還真有些暑氣,再加上這些年心力交瘁,想女兒想得緊,頭發白了半數還多,體力也不如從前。聞言也有些退意。但看一眼費心準備的十裡盤金毯,兩側琉璃花壇裡擺上的珍奇之花還在毒日頭下綻放等候了十裡,又覺不可退卻。
“昙兒從沒享受過公主的禮遇王儀,葵兒雖然出行有所儀仗,但那儀仗多為束縛而非慶祝……如今諸事安定,她們二人又複生歸來寡人身邊。寡人等不到怎麼能歇息。”
他給女兒準備的十裡歸儀。由城門向外鋪設的盤金毯由金線織就,盛夏裡熠熠生輝,是為華貴;太平花出自太州平州的交界,在大漠處綻放卻嬌豔至極,又有解毒功效,是為珍奇。
三年未見,前日昙兒一封傳書飛來,道自己已然恢複,幾人在獸界開設的镖局醫館也有了第一波客源,故準備趁沒忙起來趕來同他相聚一時。可把暾帝喜得老淚縱橫。布置下去這許多。柳瓶淨地,王儀鹵簿,兵衛甲盾,中中坐了個望眼欲穿的老父親。
可惜獸界至人界山高水遠,腳程或飛行都需時日,而具體時辰未定。暾帝為怕錯過,卯時便下了朝等人。這一等就是三個時辰,迎來日頭最毒。
暾帝堅持道:“寡人去去就來。”此時一宮人手中柳瓶又是一抖。暾帝瞥住,歎氣道:“速速去歇息罷!休把這瓶中神水灑了。”
宮人惶恐跪下道:“陛下,是方才地面動了!”
大監:“陛下體恤,并未責罰,你怎還狡辯?”
宮人欲淚道:“這地真的動了……陛下小心!”
隻見暾帝剛下輿車,腳踩燙人地面就裂開深深罅隙。十裡盤金毯斷續鼓起,黃土如活過來的巨魔後背,起伏挪動。地動山搖,宮人衛兵皆驚慌失措。那手持柳瓶的宮人這下真真丢了瓶子灑了神水,才能把暾帝從愈寬的裂縫中拔出腳來。
大監擡高音道:“是地動!是大地動!保護陛下!”
地動短短一刻便停止,獨留開裂地面和被颠得歪扭的衆人。好在無甚人受傷,隻是略亂了這皇家儀仗。
暾帝拍開大監的手,“寡人在空地上,地動不會怎麼!倒是城中百姓,若房屋倒塌才是要緊。快去救災,禦林軍都去!”
他仍在眺望遠方,或許上方。
“寡人留下繼續等他們。”
說話間,夜昙便從天空高遠處攜着夫君并姐姐姐夫駕車而來。
那車做得極精巧,不亞于皇家輿車。木質為身,外安有榫卯嵌套的法器翅膀,前方雕了兩匹惟妙惟肖的小馬,馬背還有缰繩,夜昙正握着那缰繩,神色興奮:
“父皇,我們回來啦!”
隻見她身側是青葵,因為有些恐高正閉眼口中默念靜心經,後側是抱胸互看不順眼的兩位非人界驸馬。因為各自身量都高,後排顯得格外擁擠。
少典有琴争奪夜昙身邊的座位失敗,隻得私下詢問帝岚絕為何不把車做寬些,四人皆成一排多好。帝岚絕抓抓頭發無所适從:“你和昙昙難道不想二人世界,獨占一排,拽着我做的假缰繩俯瞰人間山河嗎?”
少典有琴:“……多謝你的好意。”
但是他能争過青葵公主嗎?顯然不能。帝岚絕百密一疏。
神君憋悶,逼仄冷面,但氣度儀态尚端莊。坐在青葵後面的則是個不知端莊為何物的混世魔王。一路上都在哀怨地喚葵兒,要麼就是哀怨地要同把自己和媳婦分開的小姨子鬥嘴。青葵恐高,不敢回頭同他聊天,嘲風也不想讓她害怕,就偏重了後者鬥嘴的比例。
少典有琴幾度想把他丢出去。反正他會飛。
四個人都會飛。但飛多累,駕這木頭馬車回家就很有童趣——夜昙如是說。
少典有琴默歎:這路程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旁邊這位出汗甚多,即便有傘蓋,半日衣服也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少典有琴幻聞到一股馊味……後排和花香撲鼻的前排比,那就是噩夢一場。欣賞勞什子山河,他隻想閉息入定!
帝岚絕的新發明——奇鸢車從天空緩緩降落,正落在暾帝準備的盤金毯上。少典有琴第一個跳下來遠離嘲風,使了四五個清潔術給自身,然後去扶駕車人下來。夜昙飛程中橫沖直撞好不恣意,一會兒差點降落碰了這個山頭,一會兒術法又催過了鸢羽,車子直沖雲霄上南天門,正撞上說要自己出去玩兩天的慢慢拉着二郎神說個不停。
六人相視微笑,各自暗诽什麼情況……又耽誤許多時間。
其他三人也都縱着不怪,或者怪而無用,故而夜昙玩得興奮盡興,下車時腳步虛浮飄飄然,被夫君扣住手後直接就勢軟腳到他懷裡呼吸。
青葵則去接嘲風,想道歉自己畏高,一路上沒答他的話。結果嘲風臉色青綠地癱在後座起不來。
“你這是怎麼了?”青葵醫官素手去探他額頭。那上面一層虛汗。嘲風果斷掐住她纖細手腕,把玩着她叮當手钏氣若遊絲道:“小姨子……把我颠死了……嘔……”
青葵忍俊不禁:“是你說太多話吹太多風,一時停下氣息不穩。下車走兩步就好啦。”
嘲風:“葵兒能不能扶我下來……”
青葵正要答應,那番夜昙已經接了地氣走得穩了,同少典有琴十指相扣站得筆直槽他:“姐夫你别裝了。你那身體結實得跟牛一樣。我就是架着鸢車來回轉圈讓你頭朝下你也不會暈。快下車,我父皇等着我們呢,你拉扯姐姐,有損我們顔面。”
嘲風一個挺身從車上跳到地上:“你和老七難道不是在拉拉扯扯?不僅拉拉扯扯,你們還白日……”
少典有琴:“閉嘴!”
夜昙笑得不懷好意:“你說白日什麼?”
嘲風:“白日裡折騰長輩……你玩你姐夫我就算了,路上耽擱這麼長時間,外面那麼熱,别把你父皇給熱暈了才是。”
夜昙立時“呀”了一聲,拉着有琴又忘了才上身沒兩刻的皇家威儀,公主高态,順着盤金毯一路歡歡喜喜地奔跑過去。發辮同一襲紫裙同時飛起,整個花苞綻放,昙花開在日間的罕見燦爛模樣。
少典有琴被她拉着似跑又似飛,恍惚間兩側的太平花異香撲鼻,他錯把眼前人看作了花中仙子,沉醉神思而眸色深深。
禦林軍在暾帝身後往城内行進去救人,城外長道上隻餘他一人。小女兒歡喜奔來,一路喊着“父皇,父皇!”他蓦地濕了眼眶。
三年了,他終于等到了。